这胖子看上去敦实憨厚, 其实远远要比他的同伴机灵。刚才见势不妙,趁着叶怀遥和赭衣男子动手的时候,匆匆忙忙往怀里塞了一袋上品灵石,夺门而逃。
叶怀遥倒并非不知道他跑了,不过更清楚暗中还有玄天楼的人时刻待命,自会跟上,因此并未理会。
因为离恨天的影响, 这城中不能御剑。胖子也怕后面有人追来,一边在心里暗骂这片鬼地方,一边急匆匆向着城外赶去。
然而路越跑越窄,莫名其妙就拐到了几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小巷子里面。
他四下转悠,正在精神高度紧张的时候,猛然被容妄上来打了这么一个招呼,整个人被吓的肥肉一颤,脚步立时刹住。
他本来满脸惊慌之色,不过当发现拦在自己面前的只是个单薄少年之后,这惊慌又转眼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失态过后的恼羞成怒:
哪来的臭小子,让开!
容妄低笑了声,慢悠悠地说:一只偷东西的老鼠,看见了主人家还这么蛮横?
胖子一怔,只当他说的是自己怀里的灵石。再仔细看看对方,这才想起来容妄是刚刚跟在叶怀遥身边的小厮。
他眼见行迹败露,索性逼上前去,狞笑道:小鬼,我本来可没想杀人。既然你自不量力,非得把钱看得比命重要,那也别怪大爷狠心了!
说话之间,一把匕首已经从他的袖中滑出,向着容妄的胸腹之间直刺了过去。
眼看就要将对方一刀毙命,突然,他发现自己的刀锋无法前进。
容妄仍是一只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伸出来,随随便便夹住了刀刃。
他并未看那名胖子,下颏半抬,两眼望天,慢悠悠地说:哦,原是我生来弱小,便连自个的东西也不配要了。
刀身发出喀喀的响声,碎成了几块,落到地上。
容妄似笑非笑:擅闯我离恨天者,竟然能活着出来,你倒是有点本事可惜,也到头了。
他在说这两句话的时候,那胖子已经一连换了七八种手法,想要挣脱辖制。
结果他惊恐的发现,自己竟始终受制于面前的瘦弱少年,别说不能伤他分毫,便是跑,都抬不动腿了。
一股极为强大的魔能威压当头落下,他双膝一软,重重跪地,跟着就听见容妄说出了我离恨天这四个字。
胖子脸色发青,颤巍巍地抬起头来,说道:你、你、你是魔族的人?!
容妄站在他面前,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睥睨而视,仍是轻言慢语:说说,你怀里那些宝贝,是怎么来的?
随着语声落下,胖子藏在暗兜里的不少魔族异宝感受到了召唤,争先恐后地自己跳出来,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容妄虽然不屑回答他的问题,但这情形,显然已经是默认关于魔族的猜测。
这胖子比他暴躁易怒的同伴要更加狡猾,但也更加没骨气,见状极是害怕,不用容妄动手逼供,便战战兢兢地把所知都说了出来。
他说的跟赭衣男子所讲并无出入,倒是讲到赌博一事的时候,胖子说道:
具体的我小人,小人也不大清楚。只知道严康生性好赌,他师父管教了很多回也改不了这个毛病,偏偏运气还差。结果有回在赌桌上,他叫嚷着什么这辈子赌钱都要赢,后来就真的一直再没输过了,我旁敲侧击地问过几回,他也没透过什么底
容妄打断他,又问道:那他每回赢钱之后,行为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胖子本想说没什么异常之处,可是看见容妄那副面含浅笑眼珠乌沉的样子,他硬是生生被瘆的打了个寒噤,说道:
好像好像是有一点。他小气的很,每回赢到了彩头,非得要一毫一厘地算清楚,半点都不能少,连人家要用什么别的东西抵过都不成。赢了钱也不见多欢喜。
胖子觉得这倒是很正常,须知他赌鬼见的多了,不少人真的不是在乎那点钱,而只是追求赌桌上那种刺激感罢了。
只是容妄却另有一番想法,他沉吟片刻,问道:该说的都说了?
胖子点头如捣蒜,连声道:是是是,都说了。半点也不敢欺瞒。
容妄笑了笑,斯斯文文地道:多谢你,帮了我这个忙。
这人当真是喜怒无常至极,此时客客气气地说话,又显得十分文雅谦和,叫人摸不透他是开心还是不快。
胖子心里面又是不安,又存着侥幸之念,忐忑道:那、那我把东西都放下,就走了?
走?走去哪里呢?
容妄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人生在世,岁月如流,纵使百年千年,亦不过是转眼即过,终究归于尘土。本座今日念在烦劳你一场的份上,便日行一善,帮阁下免去这红尘煎熬之苦,岂不是好?
阳光照在他身上,却照不透那寒霜般的容颜。
凝眸之间,眼如寒星,眉似飞刀,端丽秀气的一张脸上,尽是冷血刻毒之态,连那笑容都带着七分杀意。
胖子心神巨震,脱口道:你是邶苍魔君!
容妄一笑,喟然微叹,转身漫步而去。
在他的身后,胖子刚刚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想跑,却骤然瞪大了眼睛,喉中喀喀响了几下,脖子上慢慢显露出一线血色的伤口。
紧接着,他的头骨碌碌滚落到了地上,身体也随之慢慢倒下,共同化作一滩血水,渗入地面。
从头到尾,容妄再没有回头多看一眼对方的死状,这是强者自信能够掌控一切的傲慢。
但这傲慢,总是会在见到叶怀遥的那一刻,尽数化作温情、紧张,与患得患失的期待。
容妄回去的时候,正好赶上叶怀遥在找人,他连忙快步跑过去,道:我在这里!
叶怀遥转身道:你跑哪去了?
容妄道:我去追那个之前一块赌钱的胖子。
他虽然伪造了身份,但始终还是不大愿意骗叶怀遥,说了这句话就再没往下说。
叶怀遥看了眼身边刚刚回来的下属,目带询问之色,那名玄天楼的弟子连忙禀报道:尊上恕罪,属下无用,刚刚追人追到一半,就跟丢了。
叶怀遥目光中沉思掠过,把手放在容妄肩上,问道:那你呢?追上了人,没被他伤着吧?
容妄没想到他先问这个,难得怔了一下,才回道:没有我也没追上他。
他刚杀了个人,身上没有沾一滴血,心却被腥气裹着。但叶怀遥像是这无边黑暗世界里的最后一盏灯,那唯一的光亮,总能压制住他心中处于失控边缘的戾气与暴躁。
被这样按住肩头,容妄整个人都立刻变得柔软了下来。
那只手仿佛直接放在了他的心脏上,明明稍一用力,就可以置他于死地,但对方偏生只是轻柔地笼住,叫他无法挣脱,又熨帖无比,即使是立刻死了,也毫无怨尤。
他忽然想起了两人小的时候,叶怀遥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做过类似的事情。
不过,他大概不记得那就是自己,两人也永远都无法再回到过去。
世人都说他疯,但有些奢求,容妄在心里面想的非常明白。只是心知肚明,却未必能做到罢了。
他只能一边绝望着,一边用力地爱着。
终于走到这一步,叶怀遥要去离恨天了。
叶怀遥此刻正忙着,也没空再多说什么,只又叮嘱道:好了,现在我有点事,先让人送你回客栈去,老老实实在里面等着,别乱跑了,知道吗?
容妄抬起头来,深深看了对方一眼,答应道:好。
他的声音又乖巧又柔和,真像是个最听话的孩子那样,叶怀遥心中对此人的疑虑却是越来越大。
他之所以没有点破,是因为都能感受到,容妄的身上并无针对于自己的半分恶意。既然不是坏心,那么世界上每个人都有权力拥有自己的小秘密。
在无法确定对方不是个真正的孩子之前,叶怀遥还是愿意把他当成一名普通的小少年对待。这是云栖君待人一贯的温柔与尊重。
他最后在容妄的肩头上拍了拍,匆匆离去。
叶怀遥之所以着急,倒也不是担心那帮乱闯离恨天修士们的安危。
他虽然心善,但并不是个滥好人,贪心的修士们不知天高地厚,原本就是自己作死。
但魔族与正道本来就并非水火不相容的关系,如果能够两不相犯,维持一种表面的和平,对于修真界甚至周围的普通百姓来说,自然才应该是最好的选择。
如今先有他和容妄十八年前同归于尽,误会重重,叶怀遥已经隐约意识到了还有第三方势力故意从中挑拨,情况也变得越来越复杂。
所以,现在要做的是同心协力调查阴谋,冲突能够避免就要避免。
他现在最担心的是修士们在离恨天闯出什么祸乱,或者魔族将他们全都杀掉,到时候矛盾无可挽回,又将是一阵大风波。
是以叶怀遥一反平日性情,雷厉风行,以最快的速度赶往离恨天。
恰好就让他碰见了外围双方火拼。
他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起初悄悄潜入离恨天的修士们不过寥寥几人,暗中顺着结界裂隙而入。
因着是初次试探,他们也格外谨慎小心,在外围采了些珍异草药,随即迅速撤离,并未惊动他人。
但随着消息逐渐传开,来的人越来越多不说,胆量也越来越大,逐渐深入。
更有一些修士们撞在一起,因为互相抢夺宝物而发生冲突,贪心不足,谁也不肯退让一步,最终的结果必然是惊动魔族。
此时在离恨天外围的山脚之下,一群修士们还没来得及真正踏入离恨天的土地,就已经被魔族的守卫当场拦住,却不知还有多少已经进去了的人被堵在了里面。
算算日期,魔君复生之时就在眼前,若是正好被容妄撞上,只怕他们一个都别想活。
这些修士们也没想到自己这般倒霉,先前已经有不少人进进出出,满载而归,得了不少的好处。
偏生他们刚过来,别说宝贝,连离恨天的门都没摸到,就被魔族围了个正着。
双方一照面,本能各生敌意,打头一名修士看见密密麻麻的魔兵,惊骇之余大声喝道:你们这些魔头,想做什么!
魔兵们发出一阵大笑声,有人恶狠狠地说道:卑鄙无耻的人族,私闯别人的地盘,还有脸发问吗?纳命来吧!
他说完之后,撮唇作哨,周围的地面一阵翻腾,竟瞬间升起无数巨大的石柱,顶端尖锐,削面如刃,足有两人多高。
周围泛起紫色的雾气,随着视线逐渐模糊,那无数石柱仿佛在雾气之中不断旋转移动,使人头晕目眩,难辨方向。
与此同时,魔气迫面,很多修士身上的佩剑法器都受到影响,发出光芒。
魔族将领高声吼道:君上神机妙算,法阵已经结成了!大家并肩上,宰了人族的扛回去烤肉吃啊!
这话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魔族的战士们纷纷欢呼,分成小队,各持兵器,从阵口闯了进去,乱砍乱杀。
修士们敢来这里,自然也都不是坐以待毙之人,纷纷抽出兵器迎战。
只是魔阵不断旋转,雾气蔽人眼目,却使他们很快就无力抵挡,落于下风。
兵刃相接的声音中伴随着惨呼不断响起,魔族之人杀的兴起,哈哈大笑,而便在此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道清朗悠扬的声音,高声吟道:
万里沧江月下刀,风波平步舞逍遥。
这声音听来距离还远,随风缥缈,若有似无,但一响起,整个乱石阵便好似被猛撞了一下,开始微微震颤。
震动中,石柱上有碎石脱落砸下,原本渐浓的雾气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搅弄翻旋,向周围逸散而开。
修士们原本有些混乱的神智逐渐清明,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道白色的身影自离恨天外围的海波上飘然而至,水潮涌动之间,转眼便到近前。
随着两句诗过,他的身形已经出现在阵中,手中折扇展开一旋,剑光耀动,周围一圈石柱从中折断,滚倒在地。
他来的突然,身法更是如仙似魅,出人意料之极,距离最近的几名魔兵大惊之色,齐声呵斥,各出兵器向着对方刺去。
叶怀遥头也未回,旋身扬袖,向着身后一扫,众人只觉得劲风扑面,手上无力,兵器纷纷落地,他们则被推出数步之外。
叶怀遥则借着这一旋身的力道,纵跃而起,袍袖衣摆在半空中猛然一绽,犹如瞬间盛放的奇花。
他漫声续道:蹙踏飞花倚千山,谁遣西风动天潮
语出,掌落,又有数名魔兵被隔空拍出魔阵。
惊呼声中,叶怀遥的动作如同行云流水,挥扇抛出,扇子在半空中飞旋而落,利芒爆开,如雨激散,炫目至极,雾气尽去。
垂虹把剑翻星斗,玉关遥指万定涛。
他足尖连点,踏过数根石柱,所过之处,石柱纷纷断裂,而叶怀遥落地之时回手一接,刚刚抛出的折扇恰好被他收回手中,啪一声合拢。
周围魔兵不下千人,辅以法阵迷雾,但叶怀遥身法飘逸,进退之间如入无人之境,竟无人能有接他一招之力。
随着他身形翩动,四周石柱倾倒,魔军退避,竟眼看将败。
魔族那名首领见状惊怒交迸,大喝一声,运起全身之力,举刀向着叶怀遥合身扑去。
这一刀乃是他被逼入绝境的毕生所学,刀锋刚起,周围便是魔焰滔天,热浪炽然。
眼看刀锋即将劈下,叶怀遥的不闪不躲,身影竟倏然靠近,直直迎了上来。
冥鸿犹似一笑叹
伴随着吟诗之声,魔将直至此刻才看清楚对方的正脸,但见俊眉修目,英秀非常,春水般的眼眸中盛满笑意。
他心中一惊,一个念头飞速闪过这不是魔君殿中画像上的
思绪翻转,刀锋却已收势不及,电光火石之间,对方的手指却已经搭在了刀背之上,指尖微一用力,竟然轻而易举将他的兵刃夺去。
人世几番堪心牢。
叶怀遥回手一甩,长刀飞出,直插入他身后的石柱,最后一根石柱轰然倒塌,伴随着他口中诗句收尾,左手两指已经当当正正,点在了魔将的眉心之上。
手指修削白皙,指尖微带凉意,白袖一扬,进而飘然垂落,周围阵法已被诗诀剑气彻底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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