赭衣男子又打了一把九点天杠,将桌上的散乱的银子灵石都拢到自己怀里,正是春风得意,连他那张阴鸷的刀条脸上都多了几分满足的笑意。
他看看周围的人,大声说道:既然这么多兄弟都想玩,咱们也别弄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直接掷骰子押大小罢!
此地并非赌场,只是饭庄老板颇会经营,特意在大厅的角落处设下几张赌桌用无聊的客人们玩乐,从而也能借机招揽一些生意。
周围本来也有只为吃饭而来的食客,并不好赌博,但看着这赭衣男子面前一大堆的银光闪耀,收获颇丰,也不由眼热起来,于是轰然应道:这个好!
赌赌赌!
行了,那就快点吧!
赭衣男子的提议得到大家的响应,直接收了牌,叫小二拿了套骰盅骰子,拿着回到了桌前。
叶怀遥看他神情兴奋,似乎隐隐还有些期待的样子,好像没赌就知道自己要赢了,心里不免有些疑惑。
他双眼微闭,趁着这男子走动的时候,细细分辨骰子在骰盅里面晃动的声音。
叶怀遥生性爱玩,大凡这些三教九流的东西,他都有所了解。一般来说,这种押大小的赌局比起打牌来简单不少,作弊的方法顶多也只有两种。
一个是往骰子中间灌注水银,改变不同点数出现的几率,另一个就是通过手指的快速拨动,在揭开骰盅盖子的那个瞬间改变点数。
叶怀遥精擅暗器,耳力过人,虽然在一片人语嘈杂当中,还是准确的分辨出了骰子在骰盅中滚动的声音,只觉得浑然圆融,并无杂音,上面应该没有做手脚。
他猜的不对,也不着急,这个时候店里气氛热烈,有上阵参与的,有围观叫好的,叶怀遥就也笑嘻嘻地看着。
只见小二将骰盅晃了一阵,放下来扣在桌上,周围赌客各自取出银钱,有的押大,有的押小。
胖子站在旁边没有参与,只是笑看着赌局,也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那个赭衣男子二话不说,之前把他面前那一大堆的赌资都推了出去,说道:大。
他面前这堆东西,有银两,有铜板,还有修真之人专门用来抵钱的灵石,合起来绝对价值非凡。
周围的人谁也没想到这人竟然这么大的手笔,不由都齐齐哇了一声,店小二的额头上却冒出了汗。
这赭衣男子下了注,万一要是被他给押对了,店里可是要跟着一起赔钱的。他只是一个跑堂的小伙计,如何敢当得起这么大的责任?
赭衣男子见他动作犹疑,便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你们这店的规矩里面可没说限注,那我押多少银两但凭本事。还不快点把盅揭开?
周围的人也七嘴八舌地帮腔,店小二心里暗暗念了声阿弥陀佛,揭开盅来,却见里面的三枚骰子加起来一共是十二点,这便是大了。
买小的人不免失望,买大的人纷纷欢呼,但因为是第一场,下的注都不大,还在承受范围之内。
他们纷纷把目光投向了赭衣男子,眼中又是羡慕,又是惊讶。
他这些东西,可一下子就翻了一番啊!
容妄也看出来了,说道:听这人说话阴狭偏激,绝对不是什么豪爽之人。他敢一上来就无所顾忌地把注全押上,应该是胸有成竹,知道自己一定会赢。
叶怀遥道:似乎是这样,但是我一点破绽都没看出来。
不过嘛
他话锋一转,微微一笑:这么个小店里面,全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寻常百姓,拿不出太多的银钱,他未必是想藉此在这里得到什么,很有可能是从哪里寻了一种逢赌必赢的密招,过来试一试。赶上了,只能算这里的老板倒霉。
容妄点了点头,说:他有赌瘾。
叶怀遥摇了摇手中的扇子,转眸向下看去,只见赭衣男子在他们说话的当口又已经赢了一局,得意非凡,正催着店家给钱。
他轻轻一笑,说道:是罢。
同时,叶怀遥在心里暗暗地道:呦,小兔崽子,装傻都不想装了吗?
一场闹剧看下来,无论是赭衣男子还是与他同行的那个胖子,都不过是浅薄鄙陋之辈,虽然值得关注,但还并不能入得明圣的眼。
反倒是容妄这些天来的变化,越来越让叶怀遥感兴趣了。
从内向腼腆到逐渐放开,可以在他面前侃侃而谈,相处的半个月余,这个被他起名叫阿南的少年成功演绎了一个乡野小子的性格转变,过渡全无生硬。
可是另一方面,他举止之间无意中流露出来的睥睨之姿、对于普通愚人的轻蔑不屑,以及言谈中那一针见血的犀利与从容,又绝非普通少年所能拥有。
如果说这些仅仅是一种感觉,那么那天的茶水便是明证。
当时叶怀遥从噩梦中醒来,容妄倒茶给他喝,那茶水温热。但后来他伸手去摸茶壶,想给何湛扬倒水的时候,却发现壶中的茶水冰冷。
而最令叶怀遥觉得有趣的是,在性格不断转变的同时,阿南也不可能意识不到自己在暗中观察他,但即便是如此,这孩子并无过多掩饰的意思。
他竟像是在等待着叶怀遥的探究与发现。
这个少年,或者并不是少年,他究竟来自何处,又在盘算些什么?大概到目前为止,唯独能够确定的就是,他似乎并没有恶意罢。
似乎察觉到了叶怀遥的目光,容妄偏过头,冲他笑了笑。
他肤色苍白,被阳光一映,更是近乎透明,那笑容分明天真乖巧,但因为眉眼生的冰冷,便无端多了几分讥诮孤愤之意,不知是在讥讽世人,还是在讥讽自己。
容妄道:怎么了?
他语气柔软,这一说话,那种嘲意就又像是错觉了。
叶怀遥收回目光:没什么,忽然觉得你跟我弟弟有点像。
容妄微怔,随即一笑,道:说笑了,我是卑贱之人,哪有那样的福气。
他又摇摇头,抬眼,轻声道:不过,我倒也不想当你弟弟。
叶怀遥用扇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我也就随口一说,不像才好。他没福气,早就死了。
他后面好像还说了句什么,却被楼下陡然传来的喧嚣遮了过去,容妄微微皱眉,向下面一看,只见是这饭庄的老板露面了。
这老板老来得子,媳妇月前刚刚生了个大胖小子,把他喜欢的什么似的,店里一应事务全都交到伙计手里,自己天天在家里守着老婆孩子,共享天伦之乐。
不料晴天霹雳,人在家中坐,债从天上来。
伙计急急忙忙跑到老板家中,告诉他有人在半个时辰里赢了银两上千,灵石若干,现在正在叫嚷着让店家给钱。
老板只觉得两眼一黑,整个人都懵了,连忙跟着伙计匆匆赶来,正碰上赭衣男子嚷嚷着要钱。
他路上已经把整件事情的经过问明白了,此时满脸堆笑凑上前去,点头哈腰地冲着赭衣男子赔礼道:这位大爷,小店小本经营,并非专业的赌场,实在拿不出这许多钱来,还请大爷见谅,通融一二罢。
赭衣男子斜眼瞟着他,冷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合着爷赢了钱就是白赢了?
饭庄老板悄悄看了眼他腰间的剑,嘴里发苦,脸上还得赔笑:那哪能呢。只是我这店总共才值几百两银子,更拿不出灵石来。只能尽力给您凑凑,凑不够的,爷您就算是杀了我,我也掏不出来啊!
这件事当中分明就是有鬼。大凡开赌场的,都有个限注不限注一说,也就是规定一个界限,赌客们押注的银两不能超过这个数目。
这样一来,或许有时候挣到的银子会少一些,但万一赔了钱,数目也不会太夸张。
不过因为这饭庄设几张赌桌本来就是给食客们茶余饭后消遣之用,并未指着以此获利。
此地又是个民风淳朴的小边城,平时来往的客人小赌怡情,也没有太多的闲钱,所以谁都没想到这一点。
今天赭衣男子所为,其实说白了,就是钻了规则的漏洞,倒也不是不占理,但未免有些缺德了。
一堆人都是三五个铜板的投,哪有他这样的,出手便是上百两银子,赢上几把就连翻数番,这下就算是饭庄老板倾家荡产都赔不起。
饭庄老板也觉得他赢得蹊跷,怀疑这人出老千,然而苦无证据,又见他显然是修士,自己一个普通人,被欺负了也只能自认倒霉。
可是即便如此,那赭衣男子仍是咄咄逼人,双眼向天,抱着手道:你如何凑钱是你的事,爷只知道爷赢了银子,就得拿走我的彩头,差一个铜板都不成。
他旁边那胖子说道:罢了,我瞧他一时半会是真的拿不出来。这样罢,有多少给多少,再宽限你半个月的时间去凑,总可以了吧?
方才还是陪伴妻儿其乐融融,转眼间就要倾家荡产流落街头饭庄老板到了现在整个人都还犹自有些发懵,听了这话,忍不住扑通一声跪下来了。
他哀求道:小人除了开这家小店赖以为生,实在是再无所长,您就是给我一年、十年,也凑不够这个数目啊!求求二位爷可怜可怜我,放我一家老小一条生路吧!
他这样恳求,那两人却似乎非常享受这种胜利者的姿态,根本不为所动。这样一来,周围不管赢钱的还是输钱的,都有些看不下去了,纷纷出言指责。
作者有话要说: 目前遥遥和汪崽的状态就是对着演,遥遥是想你不是要装吗,那我也当什么都不知道,就看看你个小兔崽子到底想干什么,哪跑来的。
汪崽是觉得我不想忽悠你,但是我也舍不得你,我就耗着,等着你什么时候认出来我把我轰走,那我也只能认了。但是你心里没有我,肯定猜不出来我是谁。
等到元献是自己蹲在墙角碎碎念骗自己:我不喜欢叶怀遥不喜欢叶怀遥真的不喜欢,我要坚信我喜欢纪蓝英呕!
主角光环碎了之后骗不下去了。
第33章 星机弄杼
叶怀遥看着赭衣男子那副眼高于顶的德性, 忍不住说道:我怎么看他这个欠揍的样子, 这么眼熟
容妄道:严矜。
叶怀遥噗嗤一声笑了, 说道:对、对。我怎么忘了,你瞧瞧, 他衣角上的家徽,不就是个篆体的严字吗?
他说着站起身来:真是, 看的我都手痒了,也下场玩一把去。
此时别人都或愤怒或哀愁,唯独他饶有兴致, 满面笑容, 还跃跃欲试地想要继续赌, 实在是非常招人恨。
但一山更比一山高,强中自有强中手, 容妄在旁边说道:你没钱。
叶怀遥:
确实,他出来的时候带的银两自然不少,但是自觉这些年来在尘溯门住着,每天清汤寡水, 十分亏着自己,一朝得势,立刻放飞自我,带着容妄一路胡吃海塞,可劲挥霍,囊中早已空空。
叶怀遥冲容妄摊手道:给我。
一直在旁边围观全程的淮疆虎躯一震,觉得这个场景莫名熟悉。
果然听叶怀遥道:我说阿南啊, 你一路上跟着我,我吃什么都有你的一份,花那些钱你应该背上一半。还有我身为明圣,身价不菲,对你的点化照料之德,怎么着也还又得值不少的银子。你这债是不是也得还了?
淮疆:果然,这个臭小子。
他仿佛又体会到了被叶怀遥强行收取房租的恐惧。
楼下有恶霸欺压可怜的饭庄老板,楼上这位明圣更可以,连身价钱都算上了,也要剥削有病在身的少年,真是丝毫没有廉耻之心啊!
他很想知道容妄会是个什么反应,结果却见对方眼中露出笑意,竟仿佛还很受用似的,乖乖应道:好。
容妄从怀里拿出一个乾坤袋,看也不看地将满满一袋灵石并着一摞银票倒出来,一起放到了叶怀遥的手里。
叶怀遥知道容妄身上肯定有钱。以他师哥的性格,出门时必定还要另外准备一些银两灵丹等应急之物,给他一份,再给同行之人一份,以免叶怀遥造光了钱,有急用没地方去弄。
当然,燕沉设想的这个急用范围,绝对不包括赌钱。
叶怀遥倒没想到容妄这么大方,让他把钱拿出来,就一口气都给自己了。
他眉开眼笑,摸了摸容妄的头,说道:乖孩子,哥哥赢了钱,一会再给你买糖吃。
淮疆想,这种鬼话,肯定不会有人
容妄一笑,柔声道:好。
淮疆:
他的神情和语气都这样感激,这样仰慕,竟像真心实意,看不出来半分伪装,让淮疆简直头一次对自己的人格镜格产生了怀疑。
为什么同样是被叶怀遥讨债,他觉得对方简直过分极了,这个小孩不大点的年纪,竟然能给的如此甘心,如此愉快?
见鬼见鬼,难道是他真的太没有良心了?
叶怀遥故意指桑骂槐地挤兑淮疆玩:你这孩子真是仁义,原来吃我几块桂花糕,现在百两千两的银子都毫不犹豫地掏出来。不像有的人,曾经借我的元神养伤,结果跟他要点好吃的都要给我脸色看。
容妄赞同道:太没良心了。
淮疆受到打击。
叶怀遥原本怀疑容妄跟淮疆有什么联系,但试探几句,见双方似乎都没有异常反应,也就轻笑一声,暂时按下。
这时,楼下的事情又发生了变化。
饭庄老板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不肯起来,赭衣男子见周围的人纷纷出言指责,不耐烦起来,就要出脚将对方踹开,皱眉道:又哭又跪的干什么?奔丧么!没得招人晦气!
他是修行之人,眼看这一脚要是踹的实在了,饭庄老板非得吐血不可,然而就在此时,一把剑斜刺里插过来,在两人中间一挡。
那明晃晃的剑锋正对着赭衣男子的靴子,好在他反应够快,连忙收势后退两步,定神望去,发现持剑的是个眉目文秀的年轻公子。
叶怀遥也看清楚了这个人,挑起眉峰,略带诧异道:纪蓝英?
救下饭庄老板的竟是多日未见的主角。他的脸色显而易见的苍白憔悴,显然被燕沉劈出来的剑伤还没养好。
叶怀遥回来之后,后续对严矜纪蓝英等人的处置全部都交给了门中下属处理,他要关心的事情多了去了,很快就把这几个小人物扔在了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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