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排的小弟子举手插嘴:先生,大妖有我们门主厉害吗?
易先生掀起眼皮:若是独面大妖,门主胜算不足四成。
方拾遗眉心猛跳。
他是被温修越抱回山海门的,山海门是他的家,温修越近乎他的生父。
活到这个猫憎狗嫌的年纪,他还没见过师父摆不平的事、打不过的人,倘若有人上门闹事,往往师父都不必起身,抬指击鞘,铮然之声响彻云霄,便万物俯仰,无人敢动。
若是人人心中皆有个战无不胜的信仰,在方拾遗心里,那个信仰就是师父。
如今听易先生这样说,他心底涌起一股极度的不服,想也不想,张口就道:先生怎么知道?大妖已消失千年,书上所载,未免失实。
易先生慢吞吞地踱步到他面前,板着苍老的面孔,冷冷道:不错,世间到底还存不存在大妖,确实无人知晓。顿了顿,他的声音低沉下来,但百余年前,曾有一尊大妖出世。那尊大妖与一名人族女子相恋,大妖血脉力量太强,女子生下个半人半妖的孽子便死去。那尊大妖遍寻天下,找来秘术,掀起腥风血雨,想以半个中洲的生灵来血祭复活她。
众人心驰神往:哇
比话本子还好听!
易先生给他们气得胡子直翘:时移世易,如今你们懵懂无知,怎知当时境况!百年前,中洲之上有七大门派,可知为何如今只剩五派?因为其余两派,皆被那妖孽灭了满门!
小弟子们愣了愣,反应过来,顿时后背发寒。
像山海门这样的大宗派,皆有数万弟子,大能若干。大妖只凭借一己之力,就灭了两大门派?
后来五大门派联合,方才借用杀阵重伤了那妖孽。
易先生走到栏杆边,目光越过重重云霭,大妖濒死逃离,无人知晓他陨落在何处。但他留下的孽子被护着,坠入了极北之北的冰川之底,就连世代生存在北陆上的魔族,也寻不到那孽子在何处。此事未被记录,是怕惊吓世人,使得人心惶惶。
其余人尚沉溺在大妖冲冠一怒为红颜与人妖跨族之恋的美化想象中,萧明河突兀地开了口:那昨日的异象,与大妖之子有关?
方拾遗想得更远:大妖之子若是醒来,必会上门报仇。魔族不等到咱们跟大妖之子打得死去活来再趁机而入,莫非是与他达成了什么协议?
易先生却答:这种异象,十年前就发生过了。
萧明河皱眉:那这是
今日课后,你等回去翻阅典籍,写下对人、妖、魔三族纠纷与异象的揣摩理解,不得少于三卷竹简,严禁互相借阅,下回早课呈上。易先生无视小弟子们刷然一变的脸色,一咏三叹,莫以寸许目光,窥视广阔天地。
老先生说话时,直直盯着方拾遗: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皮崽子,你们还嫩着呢。
方拾遗静默片刻,梗着脖子没低头:多谢先生赐教。
下了早课,小弟子们呆呆坐着,难得没去围着方拾遗打屁,绝望得简直要哭出来:昨日的《山海门经史》还未抄完,今儿又要写论文!
方拾遗安静沉思着,闻声霍然一惊这回可没被幸免!
正琢磨怎么逃了这作业,缥缈的云雾中响起声鹤唳,方拾遗熟悉这声音,转头一看,一只纸鹤由远及近,飞到他面前,扇着栩栩如生的翅膀落到他掌心。萧明河刚要离开,转头看到这一幕,眼底闪过阴霾,语气不阴不阳:每次都只传信与你,师父可真是看重他的首徒。
方拾遗掀起眼皮,似笑非笑地扬扬眉,伸手搭到他肩上:见者有份,一起看。
后面刷地冒出一堆毛茸茸的脑袋。
方拾遗头也不回,手中折扇一转,啪啪啪地把那几个凑过来偷看的脑袋挨个打了回去:去去,都去抄书写论文,很闲?
纸鹤自动铺开,化为金雾消散,金雾中现出幅模糊的画面浓雾中,一双血红的眼。
萧明河:这是
方拾遗不语,破扇子扇了扇,金雾上的画面消散,浮在空中的是几串字。
魔族渡海而来,为师已赴往北境,不知归期,往后揽月峰上大小事务,皆由拾遗决定。拾遗吾徒,可还记得前日午时为师与你所说之地?你与明河已过束发之年,理应独当一面,为师走得匆忙,此事便交由你二人处理。切忌心浮气躁,处处谨慎为上。
第3章
从天而降的大好事!
方拾遗大喜过望,勾着萧明河的脖子就往外走:那敢情好,走走走,不用写论文了!
萧明河门门功课第一,怔怔看着消散的金雾,胸腔里挤满了被师父看重的狂喜与来不及写论文、易先生的课可能拿不到第一的遗憾,一时忘了勾着自己脖子的是最讨厌的方拾遗,随着他走出浮云阁,才反应过来,羞恼地掰他的手:放开我!
方拾遗笑:哎呀,兄友弟恭,师慈子孝啊。
萧明河烦死他了,推开他:师父与你说过什么?
啊。方拾遗摸摸下颔,也就前几日的事,师父说他算到山海门境外有一处传来不祥之兆,也就三言两语,没说太多。
萧明河拍了拍被方拾遗碰过的地方,没再吭声。
来到山海门十余年,方拾遗还没没下过山。
斗鸡遛狗,满山撒野,山海门再大,也总有逛遍的那天。春去秋来,他从个小萝卜头长成个青葱少年,能走的地方都祸害了个遍,早就对下山蠢蠢欲动。
瞌睡来了,师父就递来枕头,当真是亲师父。
萧明河不喜那些咋咋呼呼的师弟妹,方拾遗又是头一次下山,自个儿都不甚清楚情况,也没带人。师父特地点了他和萧明河,大概就是想让他们俩下山磨炼磨炼。
温修越收了弟子后,另辟揽月峰,带着弟子们在上头的院子里常居。三师弟这几日都在院里闭关,方拾遗留了传音符说明情况,将满身家当揣进百宝囊,再带上佩剑去年满十五时,温修越赠了他这把剑,取名望舒。
萧明河才刚把小脾气收起来,瞅到那把剑,脸色又不好看了。
望舒是温修越亲自上门,拜请当世铸剑大师白癸所铸。
萧小公主可真难哄。
方拾遗眉梢抬了抬:师弟,你有神剑寒酥,就别觊觎我的了。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萧明河家世显赫,佩剑乃家族传承,神剑榜上有名,方拾遗确实比不得。小少年倨傲地抬起下颔,你有什么值得我惦记的。
萧少爷纡尊降贵搭话,再怎么不冷不热,方拾遗也早习惯,纯粹将此当做下饭料、耳旁风,笑眯眯的:走吧。
温修越指的地方离山海门颇远,行数百里后,穿山越河,再翻过座山,才能在一片树林后窥见那个僻远小镇的一角,若不是有指引,等闲还真找不着。
这个年纪能以剑御空者屈指可数,两人皆是同辈中的佼佼者,只是再怎么天资聪颖,也受年龄所限。御剑飞行耗费灵气,两个半大少年还做不到一口气抵达。
从下山伊始,萧明河更要面子,连停下来休息,也不肯先开口。
方拾遗心想有钱人要脸真是要不得,像他光棍一条多好。赶路之时,还得时时注意萧小少爷的脸色,见他脸色煞白、摇摇欲坠了,就委婉开口:我累了,下去歇歇吧,劳烦师弟了。
赶了几日,两人终于越过那片山,抵达了受邪祟侵害的小镇。
山海门下的城镇皆受庇护,独独这儿脱了范围,闻所未闻。
小镇古旧朴素,竖在外头的青石被风霜磨砺,字迹斑驳,隐约可见绿水二字。
跨入小镇的瞬间,方拾遗的眉角禁不住一跳。
方才入夜,街上竟空无一人。
四下空空落落的,一阵冷风从街角席卷而来,卷起漫天的枯叶与纸钱,纷纷扬扬洒下。金乌渐渐沉下地平线,阴影从远方拉长,笼罩了小镇。
傍晚时分,鬼气森森。
镇内各家各户都紧闭着门窗,门前贴着钟旭像,挂着犬牙。四下除了风声,只有方拾遗与萧明河的脚步声,死寂一片。
令人不安。
萧明河的脸色有一瞬的不自然,瞅了眼方拾遗,又强自镇定起来,没话找话:没人。
方拾遗没应声,上前挨门挨户地敲门。意料之中的,没有人开门。他也不急,边敲门边往镇内走。萧明河眉头皱得死紧,呼吸动静却不敢太大,跟在他身旁亦步亦趋,四下打量。
小镇内的屋子盖得都偏矮,窗户也低矮许多,一户户黑洞洞的,天色暗了下来,看不清里头是什么光景。
正想着,萧明河的目光掠过街角一户人家的窗户,头皮猛地一炸:!
那纸糊的窗户被戳了个洞,有双浑浊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
方拾遗察觉有异,转头看来,那双眼睛已经消失在窗口。
怎么了?方拾遗走过去,礼貌地敲了敲门。里头似乎有人,却紧闭着门没开。
萧明河心脏都紧缩了下,长长地吸了口气,羞恼不已:什么东西既然不肯开门,那我破门而入了!
里头的人似乎正靠在门边,闻声门板轻微颤了颤。
方拾遗正想开口,远处忽然传来当的一声,梆子锤铁椤,撞入耳中,堪比易先生随身携带的小鼓。紧接着响起阵哭声,在风声中呜呜咽咽传来。方拾遗胆大,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眼,摸出随身携带的破扇子,往面前这扇门上一点,拔腿往声源处走去。
萧明河本想暴力破门,见方拾遗直接走了,愣了愣,看看面前的门,又看看方拾遗的背影,咬咬牙,跟了上去:你瞎跑什么?这镇子有古怪!
方拾遗脚步不停:我倒想瞧瞧是什么古怪。
顿了顿,他斜眼看着萧明河发青的脸色,调笑道,再说,出了什么事,不还有师弟垫着吗。
萧明河:你!
嘘。
呜呜的哭声越来越近,方拾遗竖指在唇边,走过前方的转角,眼前豁然一亮。
前方竟是个小庙,庙前影影绰绰跪了百余人,披着白素。庙前置着一口小棺,贴满黄符,七枚铜钉深深钉到了底。棺前的火盆里烧着纸钱,火光熠熠冲天,数十名妇人跪伏在前掩面而哭,旁边坐着个灰衣道人,持着铁椤梆子,又是当的一声。
是场颇为诡异的白事。
方拾遗目测了下那棺材的大小,不禁扬眉。
那棺材不过四尺长,显然装不下个成人,里头应当是个孩子。
既是个孩子,还得劳动镇上大部分人到此,十几个女人声嘶力竭地号丧?就算是哪家高门大户死了儿子,都不会有这种大阵仗。
何况那棺上贴着黄符,棺材钉又全数钉了进去。
这不是在盼死者往生,而是在咒人家魂飞魄散吧。
前头的景象虽然有些诡异,但总归满地都是凡人。
萧明河按下了心惊,也发觉了不对,蹙着眉和方拾遗对视一眼,抱着手扬了扬下巴,示意方拾遗上阵。
见这场怪异的法事暂时没完没了,方拾遗观察了片刻,无声无息上前,混进了最后一排跪着的人群里,大大方方地跟着跪下,跟旁边的人搭话:不好意思,我来迟了,到哪步了?
态度自然,坦坦荡荡。
萧明河躲在后头,看得目瞪口呆。
旁边是个老头儿,天色朦胧,他的眼神似乎不太好使,狠狠瞪了他一眼,没发觉不对:这么重要的祭礼你也敢迟到!
方拾遗眉心又跳了跳。
祭礼?
他没有将疑惑表达出来,略一思考,道:这不是,来的路上碰到个外来人。
老头儿愣了愣,浑浊的眼里忽然迸射出种似喜非喜、激动难抑的神色:外来人?在哪儿!你通告给木天师了吗!
显然,那个灰衣道人就是所谓的木天师。
通知了。
老头的身体都在颤栗,跟随着再次响起的当一声,喃喃念着什么,深深叩拜。
修仙者耳聪目明,方拾遗敏锐地捕捉到献祭、告罪几个词,再看这老者神色,不见得多虔诚,反而恐惧与喜悦这矛盾之色更甚之。他心中疑窦愈深,又问:棺材要埋在哪儿?
埋什么?老头儿压抑住喜色,奇怪地转过头,棺材不是一直供在庙里不对,你是谁!
最后那声太大,周围的人全数听到,纷纷转头看来。
方拾遗这才发现,跪在这儿的大部分人,竟都戴着白色的面具,夜色里,火光中,数百只白面具齐齐看来,黑漆漆的洞后,麻木的眼珠竟显出几分森然。
方拾遗腿都差点给吓软了,沉默片刻,稳住自己,从容地站起身来,迎着那些静静看着他的眼珠子,微微一笑:打扰了。诸位都是绿水镇的镇民吧?在下与师弟奉师命而来,为各位驱除邪祟。
坐在圈中心提着铁椤的灰衣道士脸色煞白,闻声腾地起身:哪来的黄毛小子,张口胡言乱语!这儿哪来的邪祟?
方拾遗言辞诚恳:恕我直言,诸位的行径跟鬼上身也差不离了。
那道士一起身,其余人也纷纷起身,场景蔚为壮观。方拾遗被这些面具盯着,实在毛骨悚然,手中扇子轻轻一扇,那些戴在镇民脸上的面具咔嚓裂了个缝,哗啦啦掉了一地。
神通一出,刚才还显得凶恶的镇民们立时不知所措地望向那位木天师。
萧明河从阴影后走出,嫌弃地瞥了眼地上渗人的白面具。
木天师惊疑不定地打量起方拾遗与萧明河来。
两人锦衣缎袍,姿容清丽,看上去气质不凡,但都不过十五六岁,年轻得近乎稚嫩,腰间竟还有万金难求的百宝囊。
是哪个门派或者世家出来的小辈?
萧明河扫了眼那木天师,看出此人身上没有丝毫灵力,就知他是个装神弄鬼的江湖骗子,冷笑了声:你也敢称天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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