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重新变得寂然无声,霍泽仰躺在冰冷潮湿的地上,周身的痛在这一瞬间,似乎又加倍的回来了,他痛苦地呻吟了一下,发现自己喉咙也已嘶哑,他闭上眼睛,如死了一般一动不动。
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黑暗会让他如此憎恶,如此绝望。他喜欢黑夜向来甚于白昼,对他来说,天色一暗下来,便是寻欢作乐的大好时光,黑夜意味着香艳,销魂,刺激,热闹,意味一切的享乐的开始。。。。。。他想起那些夜晚,想起了那些不同的美丽娇媚的面孔,一样的柔软芳香的躯体,第一次没有任何欲望,仅仅只是怀念那些美好的时光,他也想起了长宁门外,那直冲云霄的火光,千军万马的呐喊,想起了父亲,想起了大哥,他们怎么样了?他们是否知道他在这里?他们会否来救他?渐渐地,他想得更多,他想起自己每日里品不尽的琼浆甘醴,享不完的珍馐美馔。。。。。。饥饿和干渴如狰狞的恶魔一般,正在慢慢的侵袭他,一口口吞噬着他,一点点蚕食着他。
父亲救我。他再次睁开眼睛,虚弱地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两颗眼泪从他的眼角滚了下来。
时间慢慢地流逝,我要死了么?难道我就要这样死去么?不!我不想死!我不要死!他双眼空洞,凝视着上方令人窒息的黑暗,意识逐渐涣散,一阵脚步声却适时传来,声声清晰入耳,一豆微弱的烛光也由远而近。霍泽简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他咬了咬自己舌头,上面传来明显的痛感,救我!他呼喊着,仍然没有声音,他心里不禁大急。
黑暗中的光明是如此的珍贵,如此的温暖,可是这一丁点儿的可珍贵和温暖来得很快,去得更快,霍泽还未来得及侧过身子,火光已远去,石室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霍泽懊丧欲绝,突然,他吸了吸鼻子,香气?没错!食物的香气!他辨别着香气传来的方向,欣喜若狂,头脑微微眩晕,强烈的求生欲让他拼命弓起身子,一点一点向香气的源头匍匐前行。
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不知道已呆了几天,每天都有人送食物和水来,但每次都来去匆匆,从不出声。食物很普通,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霍泽身上筋骨疼痛,每回都要像狗一样,趴在地上,点滴不剩吃喝个精光,好像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甜的东西似的。慢慢地,他的身体开始恢复,力气也在恢复,可以坐起来了,可以站着了,他试图跟送饭的人讲话,可是那人眼角都不看他一下。
那人的身材,眼神,动作,总是让他想起太后和皇帝身边的那些铁卫,以及他父亲身边那些亲卫,可是,他当然不会是父亲的手下,他也绝不是铁卫,铁卫都是威风凛凛,英武俊挺的,而这个人相貌平淡无奇,就算你盯着他使劲看,再过一会儿,你仍然很难从心里描绘出他的五官模样。不知道是因为这阵吃了大亏,磨光了霍泽的傲气嚣张,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莫名的对送饭的这个人有些忌惮,他不敢怒骂叫嚣,也不去威胁利诱,他有一种感觉,对这样的人,说什么做什么都没有用。于是他学聪明了,也认命了,不再去浪费力气,只要不是他一个人被扔在这里,只要有吃的有喝的,屈辱痛苦算什么?他还活着,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霍泽开始了焦灼而又耐心的等待,他相信自己能出去,长宁门攻破又怎样?还有父亲呢,宗谋不可能打败父亲!霍牧对他来说,是父亲,也是神一般的存在,纵然他总是对他很严厉,不满他的种种作为,但他知道,父亲是深爱他的,从小他就知道。无论他犯了多大的错,闯了多大的祸,父亲总是会原谅他,并替他妥善处置,大哥也会尽自己所能庇护他,包容他,这一次也不例外,他们会来救他。也许,这些人把他关起来,就是为了借此挟制父亲,所以,他们也并没有来折磨自己。
某一天,霍泽正蜷缩地上,幻想着自己被救的场景,铁门突然被打开,有几个人进来,不由分说将他提起来,然后将他的衣裤扒个精光,他不知何事,大声惊叫:你们干什么?话犹未了,一桶冷水哗的一声,当头淋下。此时天气本已转凉,且石室中格外阴冷潮湿,霍泽只觉牙齿格格打颤,兀自道:你。。。。。。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依旧没人理他,只是一桶接一桶的冷水淋下来,一连淋了十余桶,霍泽冻得面白唇紫,直打哆嗦,方有人拿了粗布毛巾来,一左一右大力擦拭他的身体,直搓得他的身体生生发痛,才拿来一身干净的衣裳给他换上,接着,一个麻核被硬塞到他嘴里,他挣扎着刚发出唔的一声,一个黑布口袋便自头上罩下,后颈又挨了重重一下,立即人事不知了。
再次清醒过来时,黑口袋和麻核已经被取下了,霍泽发现自己从那个石棺材一般的地狱,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地方,这里有阳光,尽管他那双已经习惯了黑暗的眼睛,花了好一会儿才适应这久违的光明,然后,他的目光慢慢向四周移动。头顶浑金蟠龙的八角藻井,地上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透雕着精美吉祥图案的窗格。。。。。。这是皇宫!这是皇宫中的一处宫殿,到底是哪一处他不清楚,但应该是闲置着的,大殿里空空荡荡,并无多少陈设,而他,正被五花大绑在殿中的圆柱上。
霍泽呆住了,从石室到皇宫,他本应该有点高兴的,可是却怎样也高兴不起来。他总算明白了那些人为什么要用水反复冲洗他的身子,为什么要给他换上崭新的衣服,因为要送他到皇宫来见某个人,某个身份尊贵的重要人物,他们怕他的气味熏到了他。宗谋,肯定是宗谋!这么说父亲竟然。。。。。。他已不敢再想下去。
吱呀一声,殿门被推开了,一道白色的美丽身影走了进来,霍泽瞪大眼睛,心里燃起一线生机,幸好是她,幸而是她!
冰轮走到他面前,轻声道:你等很久了么?黑沉沉的凤眸凝视着他,表情意味深长:嗯,我也等得够久了。
霍泽听她语气温和,愈发放心,声音因激动而发颤:姐。。。。。。姐姐!
姐姐?冰轮诧异,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笑意:我母亲家数百年的世家士族,世代尊贵,你母亲弄臣之女,我如何与你是姐弟?
弄臣之女?霍泽如同被针刺了一下,他的外祖父曾当过一小段太乐令,后来因惯于献歌舞讨皇帝喜欢,迁调礼部,这是他母亲与他们兄弟最不愿提及的一点,也从来没别人提起。平时只有他百般羞辱霍凛,左一个贱婢之子,右一个小杂种,他从不知道,原来冰轮也会说出这般刻薄伤人的话语,可是他素来对她就存着几分敬畏,现在命运又掌握在她的手中,纵然愤怒,又哪敢有丝毫发作?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过了许久,低声道:太后。
冰轮敛去嘴边笑意:你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么?
不。。。。。。不知。
霍牧和霍淞谋反,你居然不知情么?
霍泽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你。。。。。。你怎可叫父亲。。。。。。
我怎样?
霍泽被她眼里的寒意所慑,立即住口,想了想,道:我并不知情。
霍淞已被蜀军斩成肉块了,你知道么?
大哥!霍泽一惊,心里大恸,他强忍着将要逼上眼眶的泪水,深深呼吸了几口,结结巴巴问道:父亲呢?
冰轮静静地站在那,似在欣赏他的表情:霍牧么?已被废为庶人,被禁锢起来了,他的余生,只怕要终老于那里了。
完了,完了!霍泽脑子里嗡嗡乱响,一片空白,过了许久,他抬起头来,看着冰轮的目光里充满了哀求:太后,父亲和大哥的事,与我无干,我一点儿也不知情,你知道的,我平常贪图享受玩乐,没有半点野心的!
嗯,他们谋划,你一点也不知情么?那天晚上,你不是也在长宁门么?
我。。。。。。霍泽深知谋反是什么下场,此时大树既倒,已胆丧魂惊:是父亲逼我过去的,我连兵刃都没拿,我就是在那里凑个数。太后,我与您虽非一母所生,但究竟同出一父,既然您开恩饶过父亲性命,求求您也对我网开一面罢!
你想我怎么饶你?
霍泽见她态度似有所缓和,试探的道:要不。。。。。。要不就撤去我在外卫军中的职务,保留西凉郡王的爵位罢?
冰轮冷冷道:你倒是想得不错。
或者,降为公爵?或者侯爵?霍泽不住打量她的脸色,步步后退,最后一咬牙道:实在不行,也把我废为庶人罢,只要给我一笔钱,能保证我每日用度温饱就行了。
其实呢,就算你参与了谋反,那也算不得什么,有罪也好,没罪也罢,都只在我一句话而已,只不过呢。
霍泽听了她的话,欢喜若狂,见她突然停住,便急不可耐的道:只不过什么?
冰轮的脸骤然沉了下去,语气冷得像万年玄冰:只不过我今天想跟你谈的,是你犯的另一条罪!
第124章
殿中的温度仿佛也随着她的态度而瞬间下降, 有一种冰冷可怕的沉甸甸的压迫感, 霍泽恐慌而不知所措,干燥的嘴唇动了几下, 总算鼓起勇气开口:什。。。。。。什么罪?
冰轮盯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这罪关乎我的表妹林婉溪。。
霍泽如被雷劈中,面上颜色突变, 僵硬地道:我。。。。。。我。。。。。。
你总还记得她罢?
记得, 她死去好多年了,太后今日怎么又突然提起她来?
她怎么死的,你还记得么?
不是自杀的么?
自杀总有原因的, 不是么?
霍泽的心跳动得越来越剧烈, 胸口更似装了铅块, 透不过气来,他仍然强自镇定:不是因为她跟那小厮。。。。。。她跟人私定终身, 惹得父亲发怒, 让她搬出府去,羞愤自杀的么?
不对, 她是被人所污,愤而自杀的。冰轮秀颀的身躯似乎也起了一阵轻微的颤抖, 然而她的声音却反而变得更轻缓,更平静:不到黄河心不死,这是你一贯的处事方式, 也罢, 今日, 我让你见见一位故人。
说罢手掌轻击了几下,两扇殿门又徐徐打开,又一个灰色的身影走了进来。那是一个身着灰色僧衣的尼姑,年纪约莫在三十上下,面目端秀,肤色白净,她走到冰轮身前,合十一礼,便在边上站定,霍泽自她进门始,就一直看着她,只觉此人好像在哪见过,只是一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怎么?你不认识她了?冰轮淡淡的道:也是,你认识的女人委实是太多了些。对那尼姑道:你将僧帽摘下来罢。
那尼姑依言摘去僧帽,露出光头来,冰轮问她:你还认得面前这人么?
那尼姑目光如刀锋一般,在他脸上来回扫了几圈,霍泽被她看得毛骨悚然,不禁垂下眼皮,只听一个清脆柔润的声音道:就算他烂成泥,化成灰,我也能认出这个禽兽!
霍泽脑里像有电光闪过,大声道:你。。。。。。你是润兰!他恍若见了鬼魅,惊恐之极!
不错!那尼姑满面怨毒,恨声道:我就是当年的润兰,现在的慧显,你这恶贼,你想不到我还活着罢!
冰轮道:你把表小姐出事那天的经过,当着他的面再原原本本复述一遍罢。
是。
一段残酷的尘封的往事,随着她的话语缓缓揭开:过完新年,老爷令小姐从将军府搬入林家原来的旧宅后,小姐就一直郁郁寡欢,经常在夜里偷偷哭泣,唯有大小姐来看她的那几次,脸上才有些笑容。那一天,小姐心情本来挺好,说大小姐会再过来看她,就想去花园里亲自摘些花儿,到时烹制新鲜花茶给大小姐喝,因她前一晚几乎没睡,我和采芩就极力劝她不要出去,在房中休息,我提着竹篮就去花园了。我拣选了差不多有半篮子花,突然就听到小姐住的小院里隐隐传来争吵声,好像出什么事了,我愣了一下,收好剪子和竹篮就往回跑,越是靠近,就听得越真切,我听到小姐在哭着在喊救命,然后又听采芩在大喊大叫,我知道她们必定遇上危险了,扔了篮子,一路小跑过去,进了院子里,我长了个心眼,手持剪刀,猫着身子从侧旁往房门口绕,然后悄悄向屋里探头,我。。。。。。我看到小姐衣衫不整,坐在地上哭得很凄惨,这个禽兽怒气冲冲,要采芩滚出去,采芩一边拉他,一边求他,没想到他抽出随身携带短剑,回身就对采芩胸前刺了好几剑,一边刺还一边骂贱人,采芩倒在地上,小姐被吓得尖叫,哭着扑向采芩的尸体,我也吓得懵了,连忙缩回头,紧捂住自己的嘴巴,再去看时,这个禽兽又将小姐拖向一边,按在地上欲施兽行,小姐当时正好侧着头,她应该看到我了,我们四只泪眼相望,她将嘴唇都咬出血了,对我微微摇了摇头,好像是示意我不要进去,采芩的尸体就横卧在我们中间,地上一地的血,我浑身发软,既没有力气进去救小姐,也没有力气逃跑,只好又缩回头,靠在门边,想着小姐正在遭受着的一切,我的心都碎了,我以为我也会死在那里,等那个禽兽看到我,必定也要杀了我,直到我听到小姐叫大小姐的名字。。。。。。
她本是带着哭音在叙述,说到这里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声来,冰轮更如万箭穿心,眉宇之间暴戾之气愈来愈盛。霍泽听慧显一字不差说起当时的情景,冷汗涔涔而落,垂下头,不敢看她们任何一个,面上早无一丝人色。
慧显哭着继续道:我听到小姐叫冰轮,突然醒过神来,我不能死,万一这奸贼把我们都杀了,大小姐也许都不会知道真相。我本就是大小姐身边的人,大小姐因为疼爱小姐,把我送给了她,希望我能好好照顾她,伺候她,我没好好尽到自己的职责,小姐遭受如此屈辱,我又无力救她,但我一定要让大小姐知道这事,为小姐和采芩讨回公道,想起这些,我身上突然就有了劲了,我又像来时一样,猫着身子,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等一出了院子,我就拔足狂奔,从府中后门出去了。我不敢直接去将军府,我知道大将军不喜欢小姐,而且又一向宠溺恶贼,我不敢冒险,所幸身边还有得几两银子,便去买了一身粗布衣裳换上,又改了妆容,但无论如何,也不敢去住店。忆起大小姐和小姐心善,在城内资助过不少人,其中一个叫虎子的孤儿,人敦厚老实得很,在老榆巷有两间破旧屋子,便去找到了他,在他家住了一宿,第二天,我躲着不敢出去,让虎子去给我打听消息,过了大半天,他火急火燎回来,告诉我小姐死了,还说城内到处议论她与府中小厮有了私情,大将军知道后震怒,令她搬出府,原是要她反省一阵,没想到她那么犟,竟然想不开自尽。我听后大哭一场,心知再在那呆着,不但自己会有危险,还会给虎子惹祸,赶紧叮嘱了虎子一番,又让他去雇辆车,然后收拾收拾东西,准备食物,趁着天黑之前出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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