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轮的眼睛很安静的阖着,呼吸平缓,似已睡着了,莲真眼波柔情流动,痴痴的看着她精致的脸庞,忍着手臂的酸痛,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生恐惊醒了她。
冰轮忽然轻轻动了一下,发出梦呓般的低语:莲儿。
我在呢。莲真一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背,声音甜柔,在她耳边低语:我在这里,睡罢。
许久没有睡得这么安稳过了,仿佛小时候睡在母亲的怀抱里一样,安心无忧,梦里都带着温馨的甜意。
莲真天亮之前便已离去,冰轮侧坐着,久久的看着空空的枕畔,爽然若失。
因要早朝,当值的宫女按时依次进来,开始安静的忙碌着各自的活儿。冰轮盥漱毕,任由她们替自己换上凤袍,系上玉带。
高贤进来请示传早膳,见她精神极好,连一向寒若深潭的凤眸,也似乎变得柔和了少许。可是,这样的变化,却是极细微,又是极短暂的,除了他没有人察觉,等她去了勤政殿,坐在那高高在上的宝座上,她又变成了那个冷酷坚毅、权倾天下的皇太后。
今天的早朝颇有些火药味。因为吐谷浑在与燕军的交战中,伤亡甚重,眼看要重蹈吐蕃的覆辙,连都城也将要失守,伏罗可汗急急派使者去霍牧军中求和,并表示会在近日内向大燕皇帝递交降书,愿意永为大燕藩臣,年年纳贡,所以两国暂时已休兵。霍牧一边这些情况禀奏朝廷,同时又递上一封奏折,说要带兵转攻西域,令三十六个小国臣服,以此一役,奠定大燕宗主国的地位,并一劳永逸地解除所有边患的威胁。
于是冰轮征询朝臣意见,众臣之中有一部分欲要巴结太后和霍牧之人,自是称赞不已,说是大将军深谋远虑,一心为国,又是什么西域小国众多,时叛时附,皆是墙头草,应当痛击之,还有人说大将军是本朝第一良臣猛将,有大将军在,大燕的江山稳如泰山。一时之间,阿谀拍马之声一片。
王忠心里大怒,正欲说话,含英殿大学士杨琰已出班奏道:微臣以为,对吐蕃和吐谷浑之战,是必打之仗,对西域小国之战,可以不必。吐谷浑和吐蕃强大,屡次犯我边境,藐我君上,是极大的隐患,而西域小国,本有小半仍在向我朝纳贡,那些没有归附的,无非是从前仗着吐谷浑和吐蕃的势力,现在吐蕃和吐谷浑已向我大燕称臣,树倒猢狲散,他们终有一天会再来亲附我大燕。
杨琰素有才识,能谋善断,且又稳重可靠,四十岁便已成为内阁中的一员,王忠一向赏识他,听他如此说,甚是欣慰,出班道:杨大人言之有理,西域小国,不足为虑,可以慢谋。我大燕连年征战,灭番兵,扬国威,声振海内,今后已无人敢捋胡须,正宜罢战息兵,与民休息,若继续征伐西域,到时民力屈,财力竭,后果堪忧。
霍淞压下心中的恼怒,亦从文官之列走出,先向皇帝和太后施礼,然后皮笑肉不笑的道:我父亲对大燕一片赤胆忠心,与胡虏交战,每每父子亲自上阵,浴血沙场,短短几年便建奇功,此次他欲征伐西域,为的也是永绝后患,怎么到了首辅大人这里,便成了穷兵黩武了?
兵部尚书司马护忙出来打圆场:首辅大人和大将军都是忠臣,国之栋梁,殚精竭虑,全是为着朝廷,只是各在其位,想法不同而已。
说话之间,柴彪等武将也出来支持王忠,而霍淞的党羽也纷纷陈奏,众人争论越来越激烈,宗煦坐在宝座上,有些不知所措,侧头去看冰轮,冰轮见气氛愈来愈紧张,轻轻咳嗽了一声,大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冰轮缓缓道:大将军带兵深入西疆,踏平吐蕃,征服吐谷浑,为大燕立下了汗马功劳,若能一鼓作气,再取西域,那将是万国来朝,四夷宾服,朝廷没有不允准之理。看着王忠,又道:首辅所忧虑的,无非是连年用兵,耗费巨大,国库空虚,但我昨天已就这事问过耿爱卿,他说虽有难处,但户部勉强仍可支持。
王忠闻言,狠狠地瞪着耿贤一眼,耿贤站在人群中,只当没有看见,心里却暗暗叫苦。
冰轮又道:此战持续,自是要耗损大量国力,但若功成,将换来大燕上百年的和平安定,我认为值得。这事就这么定了,至于细节,到时再从长计议。
高贤见她离座,拉长声音道:退朝。
众臣不敢再说,皆跪伏于地:恭送皇太后,恭送皇上!
刚回到万方清和,还来不及换衣裳,便有内监禀报:太后,王大人和柴统领在外求见。
冰轮揉了揉太阳穴,道:叫他们书房见驾罢。
于私而言,大将军和太后是父女骨肉,太后和皇上是母子之亲,于公而言,大将军是家,皇上却是国,老臣不知道家国之间,太后将如何抉择,但老臣近日拼了一死,也要直言进谏。王忠摘了官帽,在地上连磕三个响头,直着脖子道:大将军是本朝难得一见的将才,所以当时微臣才向先帝推荐他担任主帅,可是如今的他,早已不同当时,任意跋扈,欺君擅权,杀当地朝廷命官,如同家常便饭,灵州先后有数十名官员向朝廷举报他僭越不法之事,如李守节、郭开等,皆被他斩首,太后明知此事,是否要继续庇护他,任其所为?
首辅可能对大将军有些误会。冰轮道:先帝在时,便许大将军节制西疆几州,李守节等违抗了军令,所以才被杀的。
什么违抗军令,分明是公报私仇!王忠须发皆张,显见得十分激动:霍牧现手握重兵,掌控西疆,野心渐已膨胀,若是借着攻打西域的机会,再驻守几年,继续增加势力,笼络民心,到时候羽翼丰满,必然会成为第二个曹操啊!以太后之睿智贤明,难道看不清这一点吗?
柴彪跪在他身后,沉声道:首辅所言,也是微臣心中所想,太后英明果毅,是女中豪杰,必然能将亲情抛到一旁,以大燕江山为重。
你们想我怎么做?下一道圣旨,让他班师回朝吗?
两人齐声道:正是。
须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冰轮反问道:若是他不肯,又该怎么办?朝廷能有谁与他抗衡吗?
王忠和柴彪对望了一眼,脑中瞬间转过许多个念头,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冰轮亦是默然,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左手轻轻捻动着手中的佛珠,许久,方轻轻叹道:还说什么羽翼丰满,他羽翼早丰,轻易是无法撼动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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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快乐!
迟来的祝福。
第90章
八月初, 伏罗可汗果然派出自己的胞弟为使者,至京城跪递降书, 称愿从此俯首称臣, 每岁纳贡,与大燕永结世好。宗煦颁布诏书, 布告天下。又以霍牧厥功至伟,赏食亲王俸禄,并封其二子霍泽为西凉侯,三子霍凛为襄远侯, 至于赏赐之物, 则不可胜记。
因霍泽的夫人刘梦蝶近日又诞下一子, 霍家可谓双喜临门,霍牧远在边疆,傅夫人和霍淞便毫无顾忌, 极力操办, 一连数日, 府内悬灯结彩,大摆戏酒, 满朝达官显贵皆来庆贺,前门车马簇簇,宾客来往不绝。霍淞是长兄,又暂代其父行家主之职, 每日里应酬接待, 片刻也不得闲。他自幼口齿伶俐, 举止有度,深得霍牧喜爱,后来混迹于官场,更是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只见他手持酒杯,周旋于各位亲王、将军、尚书之间,跟这个敬几杯酒,陪那个看一出戏,谈笑风生,妙语连珠,使在座诸人有如沐春风之感,霍泽虽是外形俊俏,风流潇洒,在这种场合,竟完全沦为了他的陪衬。
至晚,客人陆续辞去,可是府中仍是灯火通明,笙箫鼓乐之音,通街越巷。
堂屋里几张大桌案拼在一起,铺了红毡,上面堆满了金银玩物,珍宝玉器,以及一些精致之物。霍凇面上泛着红光,已有了几分醉意,他顺手拿起一个五色玛瑙盘,端详了几眼,随口道:王忠这老东西虽然没来,究竟还是让自己儿子来了,
宗荟从丫鬟手中接过一盏醒酒汤,递至他手中,笑得极是妩媚:他虽是首辅,但总得看太后的金面啊,连宫里几位太妃都差人从苑里送了贺礼过来呢,朝中上下,还有哪个敢不把咱们家的事放心上么?二弟的这宝贝孩儿,还真是会挑时辰生,以后啊,定是个有大福气的。
霍凇放下手中物件,一口气喝了半盏汤,霍泽站在一旁,低着头,仿佛没有听见他们的话似的,霍淞皱了皱眉头:你今儿是怎么了?这么大喜的日子,垂头搭脑的,之前叫你去给旷将军敬酒,你也心神不属,连几句利索话也没有!
霍泽道:昨晚没睡好,有点累。
霍淞一听这话,不由得生了一丝不快,转头对宗荟道:听听这话!我这里还没喊累呢,二爷这几日倒似比我还要辛苦几分。
宗荟抚了抚丈夫的肩头,意似安抚,忽而又笑道:我知道二爷心里有些不痛快,不过呢,谁叫你那几房姬妾不争气,没有生出个儿子来,这刘梦蝶虽不如你的意,但她就是有这个福分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霍泽气往上冲,突然就暴躁起来:什么都是没办法的事!娶这泼妇是没办法的事,现在她生了儿子了,趾高气扬,以后更要骑到我头上去了,也是没办法的事!想我堂堂大将军之子,皇太后的亲弟弟,偏偏要在婚事上受这等窝囊气!
霍淞斥道:不管是谁生的儿子,总归是你的儿子,霍家添了后嗣,便是天大的喜事,你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拿出个为人父亲的样子来!
霍泽道:你答应过我,以后我可以休了她的!
霍淞沉下脸:那也是以后的事情!说着眼睛望了一眼宗荟,宗荟明白他的意思,便道:我可没兴趣听你们兄弟谈这些,时候也不早了,我回房睡去了,明儿一早还要进宫谢恩呢。
见宗荟和婢女们都走了,霍淞方缓缓道:你如今脾气是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沉不住气了。
霍泽将脸扭过一边:大嫂出身高贵,又美丽贤惠,温柔体贴,你自是不能体会我的苦楚。
霍淞道:刘梦蝶出身难道不高贵?何况你现在姬妾成群,有什么可不满足的?
嫡妻与妾室能一样吗?霍泽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来,满脸愤愤不平:那天我听母亲说,兰陵公主年将及笄,太后正考虑为她招选驸马,父亲有意请求太后,让她把公主指婚给霍凛。
母亲告诉你了?霍淞一愣,随即了然:原来你是为这个不舒服。
这么说你也早就知道这事,却不告诉我!霍泽大为气愤,手指向门外:霍凛算个什么东西,他怎配得上公主这样的金枝玉叶?!父亲是不是老糊涂了!
击溃吐蕃和吐谷浑,霍凛功不可没,据说他现在在军中越来越得人心,许多士兵都誓死追随他。父亲视他如同左膀右臂,说他是天生的将才,也是天生的勇士,有他在身边,就没有打不胜的仗,所以才想求太后,将兰陵公主许配给他,算是一种褒奖。霍淞极力压抑着满心的嫉妒,淡淡的说着,最后话锋一转:不过,我认为这婚事并不恰当,我会好好劝说父亲的,太后那里,我也一定会想办法阻止的。
他身为霍家长子,娶的也不过是大燕的远支宗室,兰陵公主宗熹是先皇唯一的公主,皇后亲生,身份尊贵无比,他又怎能眼睁睁看着霍凛坐上这个驸马的宝座?
霍泽心里稍微好过了点,想起一事,又道:还有,太后和皇上赐我西凉侯的爵位,我总觉得别扭,我很不喜欢这个凉字,霍凛的襄远侯听起来就顺耳得多。
霍淞瞪他一眼:西凉侯怎么了?凉州大部分土地曾被吐谷浑侵占,现在父亲击败了他们,又夺回来了,所以封你为西凉侯,这也是彰显父亲功劳的意思,至于襄远侯,襄者,助也,霍凛现在不是远在西疆辅助父亲么?你那脑袋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霍泽听他一席话大近情理,便不作声了。
你自小跟霍凛不合,一丁点小事情,都要争个长短,现在他可是风头正劲,要是随父亲攻打西域再立功,指不定太后怎么褒奖,父亲怎么倚重呢!你再想跟他争,也得做些什么让父亲对你刮目相看才好。霍淞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袍袖轻拂:我去陪陪母亲去,你自己在这里好好想想罢。
午后冰轮在正殿召见内阁辅臣以及兵、户两部尚书,商议攻打西域诸事,待众臣一一退出时,已是落日熔金,天色将暮。冰轮坐得久了,稍觉疲乏,信步踱至殿外长廊上。
那长廊是绕着整座宫殿而建,曲折迂回,仿佛长龙临水而跃。极目远眺,广圣湖万顷湖光,平静如镜,一道道火红的霞光从天边迸射而下,倒映在宝石蓝的湖面上,犹如一幅绚烂夺目、摄人心魄的美丽画卷,连两岸的垂柳,也像是披上了一层红色的轻纱,多了几分妩媚妖娆。
冰轮扶栏而立,看着那彩霞一点点黯淡下去,不知在想着什么。有小内监悄悄过来,在高贤耳边低语几句,又轻手轻脚退下了。
高贤走近冰轮,轻声道:太后,宸主子来了。
唔。冰轮慢慢回转了身子:让她先去书房候着罢。
书房是万方清和最为机要隐秘之地,莲真平日亦鲜少驻足。与书房相连有一暖阁,里面不如外间阔朗大气,但亦陈设着柜格、香几等精致的紫檀木家具,和美玉、象牙、点翠等材料雕琢而成的珍玩文具,奢华又不失风雅,窗前设有暖炕,隔间安置有御榻,冰轮公务之余,一般在此地小憩。
莲真第一次来此,不免有些新奇,绕着室中转了一圈,打量着墙上的花鸟山水挂屏,见案上有宋徽宗赵佶所书《毛诗》,又拿起来赏玩了一回,最后走到御榻前,摸了摸床上的衾褥,回首好奇的道:你有时也睡这里吗?
冰轮笑了笑:你不在的时候,我才睡在这里。
莲真知她不怀好意,俏脸瞬间如被胭脂染透:乱说!
冰轮却又正经起来:万方清和以前也是太宗、仁宗皇帝在西苑的寝宫,整座宫殿,一共有九张龙床,你到目前为止,已经看过了两处了。
莲真道:是为了怕人行刺吗?
嗯。
莲真垂下目光,恰巧高贤领侍膳的内监进来摆放晚膳,两人便都不作声了。不一会儿,杯盘碗盏安放齐备,大小十几品御膳珍馐在炕桌上一一排开。
冰轮欠身在炕上坐下:你过来和我一起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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