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江原终究有些失望。
他心中的薛灿,并不应当如此。
江原记得,从前他在外面帮薛灿打完架,就一定要回栖凤谷,从来不在外面过夜,似乎不回去,心中便缺了什么。而后西域稳定,为了避嫌,江原愈发疏远薛灿,慢慢也不再出谷。哪怕是他一个人,他似乎也自得其乐。
早先时,他也曾放过别人老小的。后来便谁都不放过,攻其人心薄弱处,专挑痛的地方戳,偶尔看的江原也直皱眉。回首往事,江原也觉唏嘘。这么久远的事,如今起来像蒙上了一层纱,在记忆中吃灰,叫人记不分明。我们终究道不同。
这世上,究竟有什么人是不变,什么事是不变,什么情是不变的呢。江原从前潇洒肆意,一腔热血,后来看多是非,历经变故,不但没有看淡世事,反而将一柄刀磨的该润的地方润,该利的地方利,愈发夺目,叫人移不开眼。
也许是到了故土,将心中唯一一块遮掩的秘密都展现在白晚楼面前,江原无所顾忌,难得说了很多。其实江原说的不少地方,是有含糊的。
他究竟凭何认定薛灿,又从哪里深信不疑薛灿。何况江原年幼时就不安分,出谷两回,长大后愈发肆意,难道就因为道不同,而居于栖凤谷,再不出来了?
他若不出来,这十多年是如何过的。
西域魔城,毕竟是十多年前就已建好的了。而江原所说,岂非都是十多年前的事。这么多年,他总该不会一直在这里当和尚撞钟吧。
江原也是人,是人就会失望。他虽说不在意,提及过往,仍会冷淡。江原说起这些事时,心绪有些翻涌,头也有些疼。他所说俱是真,甚至能记得,当年是如何同薛灿见的第一面,又如何两人把酒言欢,可隐隐总有一处空白,叫江原像丢了什么。
隐约中,他闻到一股极淡的香味,十分熟悉。他应当是在哪里闻到过的,但一时江原想不起来。便在江原仔细辨认时,他脑袋一重,被人一把按进怀里。
那股说不清的香味就变了。
是白晚楼。白晚楼身上有一种冰雪霜凛的味道,像是冬雪中的梅香,清幽淡雅,隐隐闻不见,需要静下心来,方觉心中安宁。
察觉按着他脑袋的手撸着头,仿佛江原成了一只大型的兔子,叫人顺着毛发。江原不禁道:白长老,你在安慰我?
白晚楼低低嗯了一声:没事,有我在,我不会叫别人欺负你。
虽然没人能欺负江原,但有人这样护着,总会感动的,何况白晚楼向来言出必行,他护着江原的次数难道还少吗?江原感动了一会儿
长老。
白晚楼:嗯。
江原埋在他怀里的声音有点闷:要不你先松一松手。
白晚楼身上虽然很香,也有些软软的。但是天下第一用天下第一的力气箍着你,怕是大罗神仙也会闷断气的。江原便觉得自己口鼻不通风,大约是快要晕过去了。
白晚楼一松手。
江原这才觉得活过来。
他瞄了一眼白晚楼,觉得这个福利不错,以后可以常有。当然,对这位大长老,可能从亲到抱开始,都要一并教过去。这和人亲亲摸摸,当然不能用杀人的力气。
江原见白晚楼摸着这木桌木椅木质碗筷,说道:偶尔他会来找我喝酒,便会留宿,所以也会多替他备一套碗盏。
白晚楼抬眼望他:你们一起睡?
一起不是那种一起。
江原忽然记起一件事,连忙补救自己:那日你问我有没有对别人做过那种事。我说没有,是真的。自重逢,我对他再没有那种少不更事的想法。
倘若是别人要误会,江原只会叫别人误会了去,公道是非自在人心,何必多费口舌作解释。可是白晚楼毕竟不同。世上美人众多,多半不怀好意,江原只信白晚楼一个人。
嗯。
白晚楼这便像听了顺耳的话,将手挪开,桌面上五个手指印像个浅浅的小坑,还冒着烟,看得江原顿时毛骨悚然,后知后觉起了一身汗。
这位天下第一人,他会黑虎掏心。
我若是他,便不会在这里。
白晚楼轻轻叩着桌面,仿佛将桌子按出坑来的人并不是他,也没有再回答江原。抬眉间,身上那种叫人刺痛的气势便愈发强盛起来。就像他们聊的不是风花雪月,而是金戈杀伐。
白晚楼道:他既然同你关系这么好,平时还有留宿。若他的居所不能久留,又要避人耳目,此处常人不能至,或为最佳选择。
一个连傻子都能猜到的地方。
而薛灿知道,别人自然也知道。这一路行来,连西域外的小城都有人驻足查看,薛灿最有可能的藏身之地却没一人把守,他们进来过于顺畅。
大家都是聪明人,江原的肠子捋直了更是能绕无情宗一大圈,他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白晚楼的意思:你是说,有人故意留出这么一条空,就为了在这里堵我的?
白晚楼不答。
请君入瓮何其简单。
就好比说
现在。
便在白晚楼蓦然聚起掌中寒气时,江原已经听到外面传来的动静。栖凤谷就是江原的地盘,一如无情宗是白晚楼的地盘,那里的风声雪中俱是白晚楼耳目,而如今一草一木,也皆是江原耳目。
江原当即将门一掩,拉过白晚楼:与我来。快步跑到那参天古木边,两人对视一眼,后纵身一跃,稳当当落在枝叶繁茂的树桠上。
那窝小鸟被吓了一跳,探着头差点摔下去。
连忙叫江原将窝推了个平。
哎呀,占你们窝呆一会,别叫啦。
可是那些鸟根本不买账,哪怕还小还不会飞,依然叫的那叫一个吵,结果白晚楼一记冷眼过去,犹如寒刀,立即噤了声,个个缩成了团。
江原一乐:白长老驭鸟有方。
也就是江原与白晚楼上个树的功夫,方才他们所在之处很快就有了动静,来的人若放到中原,那必然是个个都认识的。无念魔僧,诛莲道士,并蒂双剑萧清绝,带了一帮小喽啰,哪个不是慧根和眉如意的旧识。
江原眉头挑了又挑,心道,看样子是守了多时,来的还真快,明摆着是要将他与薛灿当成亲兄弟呢。还真是和佛门与道士过不去了,到哪都找他麻烦。
门口阵法有动静,那小子一定已经回来了。无念魔僧眉心一朵绽开的黑莲,显然已将魔功炼至极致。他道,若是找不到他,便将此地烧了。
好主意。诛莲笑道,烧了他的宝地,就不信他不出来。即便他不出来,叫他气死也是好事一件的。
萧清绝道:回来了哪个?你们又要气死哪一个?
无念与诛莲对视了一眼:不管回来哪个,气死哪个,都好。
江原听得暗暗皱眉。
大长老啊。江原悄悄凑在白晚楼耳边,你们无情宗有三绝,我们西域可也有。诺,瞧见没有,底下那个秃头的,不男不女的,还有那一个叫着无量天尊的。他们要把这里烧了,你说,咱们先欺负哪一个?
这里不是有毒么?
是呀。江原拍着大腿,一脸怒其不争,可是薛灿总要来找我喝酒,我便给了他避毒丸,好叫他不要每次都在门口叫魂。
眼下薛灿不见了,这避毒丸大约也被抢走了。
就这样还想和金非池比高低。
江原早晚有一天能被薛灿气死。
原来还是自己送上门给人作的。白晚楼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直接跳下了树。动作之快,江原连一片衣角都捞不动:长老,长老,哎呀你怎么这么暴躁。
下去这么快,江原上来干什么!
就为了气一气这些鸟吗?
江原捏着额角,一叹气,双手一撑也跳了下去。
阎一平被挟裹在一堆无情宗弟子中间,看看这个貌若春花,望望那个清俊可人,如果不是后脖颈被人拎着无法离开半步,他是众星捧月一般逍遥快活了。
城中有无白晚楼,实在再好认不过。那一柄柄剑落在屋檐时,城中人从街东到街西,几乎是在一盏茶的功夫内鸦雀无声。
此地乃中原与西域往来,见过世面的人有很多。包括苏婉儿与阿罕。苏婉儿被白晚楼气跑后,差点直接回大漠,将阿罕都抛在了脑后。要不是身上落了串银铃,银铃叮当一声响,唤回了苏婉儿的理智,叫她知道她来中原并不是为了吵架,眼下她早走了。
那二三十个人实在太显眼,叫人不注意都不行。苏婉儿望着云行,问阿罕:阿罕,他们就是无情宗的人。我听说,无情宗的人个个很凶,不好惹。
阿罕是个黑高个,眉目深邃:不错,前任宗主与魔修往来,遭至天谴。现任宗主囚禁师弟,心狠手辣。他们行事不端不正,你最好不要同他们认识。
师弟?是不是那个容貌天下第一好看的人?他有圣女好看吗?有没有我下午见到的那个坏小子好看。那个坏小子上来就打人,真是气死我了。你说,中原人长的都好看,可是脾气为什么这么差,动不动就要拿枪动剑的。
中原人都这样。
才不是。苏婉儿嘴一撇,小江哥哥很温柔。说着她又皱起细长的眉毛,咬着唇,眼中秋波泛泛,瞧来颇为动人,哎,可是小江哥哥不认得我了。我同从前差那么许多,他不认得我也是当然,可是我同他说实话,他为什么不信呢?
说起来,下午同她打架的那个男人,似乎也很眼熟。苏婉儿对他印象很深,可是那个人这么好看,她如果见过,应当不会忘记的。
苏婉儿自言自语道:我应当再见他一面就知道了。
你不能再见他。阿罕沉声道,作为下任圣女,你私自出教,来到此地见这些人便是在违反禁令。教中有人在此,如果被他们发现
可我又不想当圣女。苏婉儿道,再说了,他们来这里,就是为了找圣子的。如果我先一步找到圣子,这个功劳就是我的。教主当然会答应我的请求。
阿罕还要再说,俏丽的姑娘气地跺脚:你再吵我,就不要再跟来。我自己去找小江哥哥。不用你多事。反正你总是帮着别人欺负我。
阿罕:我
救命呀。苏婉儿转身朝外一扑,不偏不倚撞在云行胸间,大哥,我脚好疼呀,我是不是崴到脚了呀。你能帮帮我吗?
美丽的少女叫人无法拒绝。
阎一平从云行身后探出头来:哎呀姑娘。
终于能从绿叶中见到一朵花儿的阎一平十分快乐,像见到了亲人,冲苏婉儿拼命挥手:你也要找小神仙吗?哎呀,你可真厉害呀,能同他打好几手。
还扒着云行装柔弱的苏婉儿:
这人是谁。
云行握住苏婉儿的气腕,力气不算大,只是叫人无法挣脱而已:姑娘见过我门长老?
苏婉儿今天遇到三个男人。
三个顶好看的男人。
可惜一个比一个木头。
握的她手腕生疼。
但苏婉儿把气咽了下去,甜甜道:认识呀,他往西域魔城去啦。你是他的什么人,你要去找他吗?那最好快一些,听说圣教的人同西域的人要打起来啦。我看他还受了伤,若是不小心夹在其中,岂不是你们说的无妄之灾。
她不过是胡说八道,心中愤恨于云行不知怜香惜玉,新仇旧恨便一并上来了,哪里知道随口随说竟然是真的。江原与白晚楼果真是在西域的。
云行略一沉吟,毫不怀疑。
因为晏齐同他说过,江原一路往西,白晚楼若随之而去,一定也是往西的,阎一平又说白晚楼已然见过江原,依白晚楼的脚程,此刻怕是已经到了西域。
想到此处,云行吩咐十个弟子留在这里,十个弟子往四周找寻,最后十个同云行一道往西去。云行道:你同我一道来。
阎一平:哦。
苏婉儿:好呀。
说罢两人互相看了一眼。
却说苏婉儿歪打正着,说对了地方。江原与白晚楼先一步到了栖凤谷,未见薛灿,只见旧物。不过是吐露了一些心声,就遭到别人打扰。尤其这个打扰,还是江原前头旧债。
白晚楼听够了,便不再要听,只手一撑树往下一跃,一柄剑就握在了手中。无念与诛莲哪能想到从天而降一个人,连人影也未瞧清,剑光便如寒冰破体而来,一剑而过先毁了了一片花地。若非无念他们闪得快,眼下人就成了两半,作了花肥。
一剑既出寒霜起,无念半身已覆了雪。
什么人!他厉声道,手中佛珠已疾射而出。
无念魔僧的佛珠,每一粒都可致人死命,此回打出去却有去无回,叮叮叮几声像砸上了冰块,瞬间结冻成冰,随及碎了一地。心痛的无念大叫一声。
便在这个当口,已然闪开身的诛莲自刀剑光影中瞧清来人,顿时大惊:白晚楼?心底一股寒意已经冒了上来。
听诛莲如此说,掏出剑的萧清绝定睛一看,竟果真是白晚楼。白晚楼又不像江原,宅在谷内不常见,他好战之名传遍大江南北,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而无念等人近十年才入的谷,他们当然见过白晚楼。
三人心念疾转,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异之色。
白晚楼明明已经疯了。
还是他们亲眼所见。
哪怕只见过十年前的白晚楼!
可是白晚楼这十年间,容貌与年少时又有什么区别呢。所谓疯了的传闻,岁月的折磨,只叫他愈发冷硬,出手更不留情。
罗煞堂不止十四个堂主,它还藏了许多西域的修士。中原容不下的,罗煞堂都能容下。若非它被白晚楼一夜灭了,它便是在中原的第二个魔城。
当日在罗煞堂,白晚楼单挑十四堂主时,无念等人便在场,白晚楼以道心徘徊在入魔边缘,他的额间叫剑尖挑破,流下血来,双目血红,整一个玉面修罗,眼中只余狂乱,岂有半分清明。若非连照情赶来及时,继罗煞堂灭后,或许白晚楼就是中原正道要诛的第二个邪。
亏的连照情硬生生将白晚楼逮了回去,半丝风声不透,咬牙将一个疯子困了十年,不叫他在中原露半分面,硬是未叫他入堕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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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迫修无情道后——落月无痕(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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