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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夜——葛生zhong(34)

    阳光唤醒了仙泉镇,靳以是在车马声中醒来的。他推开门,就看到了院子里正在打理嘉树芳草的方凡。微微低首,长发遮住侧颜,动作细致和缓,靳以见了,恍觉方凡似是长在它们中间的一株,与它们一道沐浴晨光,现出自己最美的身姿与模样。
    这一刻,虽身处闹市,却再不闻车马喧嚣,唯眼前庭院独成天地。
    方凡做完了手头的活儿,回过身来,对靳以道:用完早饭将军便要回军营了吧?
    一句话,似询问,更像是逐客令。
    靳以回道:嗯,等下我便离开。
    方凡点点头,不再说什么,径自入屋去了,将表情藏在靳以看不见的地方。
    早饭后,靳以果真离开了,却并未回军营,而是直接在仙泉镇走了一圈儿,赁了一间空屋来住,离方医馆并不远。
    于是,此后方凡便每日里都能遇着靳以几回,有时是走在街道上或在别人家铺摊跟前遇上了,有时是在他曾带靳以漫步过的地方相遇,有时是靳以前来买些熬凉茶的药材或者给他送些新鲜时蔬等并不贵重却实用的东西
    靳以态度不言而喻,方凡却只是客气回应,虽不如何排斥,却也绝不亲近。
    靳以不知一个人已封固起来的内心要多久才能重新叩开。方凡虽看似平和,从不强横地拒绝自己,但正因靳以曾经拥有过,知道此人若是对你交付了真心是如何亲密温暖,所以如今的态度分明只是拿自己当君子之交而已。因此靳以虽对自己起誓,必得让傅明重回身边,但偶尔也会稍觉无力。可更多时候,他仍是志在必得,这份自信并非来自对方,而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放手,傅明是他余生里除了保家卫国以外,最重要的存在。
    有时,方凡会接受靳以的好意,并回他一包蜜饯,拿来喝了凉茶后吃正合适,类似的小小举动对于靳以来说却是莫大的鼓励。
    只是时日易逝,秋意渐浓时靳以也到了要去上任的时候了。
    此地整个夏季几乎没怎么下雨,到了靳以准备离去时却下起雨来。
    这场雨让整个仙泉镇都安静下来,街道上人车隐匿无踪,人们大多待在家里,只有少许人在匆匆行路或者挤在屋檐下躲雨,雨声消弭了一切喧闹。
    靳以撑伞前去向方凡道别。
    方医馆院门未关,只虚虚地合上了,此时敲门里头的人可能听不清,靳以便直接推门而入了。穿过院子,来到堂屋外,门也是虚掩着的,有说话声传出,看来是有病人前来问诊了。靳以收了伞,将之立在门边,并不入屋,只站在了外头无声等待。他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是以此时能隔着门墙,在雨声中听清里头的人正在说些什么。
    来问诊的当是名已有些年纪的妇人,她问方凡:方大夫,我知道我这脸是不能再恢复原样了,本来这些年来我也习惯了,只是如今如今找了个老来伴,他虽不嫌弃我,但我倒不好意思了,所以想着让您给看看,还能否略微改变些呢?只要只要不这么可怕便好。
    里头安静了片刻,接着方凡的声音传来:徐娘,你这属于陈年旧伤,要完全医好是无法了,但我这里有父亲留下的一个方子,我配了药,你过两日来取,早晚净脸后将之涂抹于伤处,坚持几月,应当会有所改善的。
    那徐娘答谢着告辞而去,打开门,看见门外的靳以,她忙低了头,戴上斗笠便走入了雨中。
    靳以重新推门而入,方凡见他来,眼中带着一些疑惑神色,便问道:你来,是有事吗?也许是因为这场雨的缘故,方凡比平日要更为柔和,问话也并非冷冰冰的一声有何贵干。
    靳以道:刚才那位徐娘我看到了,究竟是谁人这么仇深怨重,要如此痛下狠手?
    病者私事,方凡作为医者本不应对他人泄露,但因为问话的是靳以,若徐娘在此,应当也并不会有所隐瞒,虽然靳以很可能只是随口一问,并未期待回答,但他略加思索后仍是回道:徐娘年轻时自己拿碎瓷片划的。那时边境并不安宁,西夏军常入关烧杀抢掠,百姓们安土重迁,轻易不能离开家乡。徐娘长得好,为了为了不落入虎口,她对自己痛下狠手。徐娘说,得亏后来朝廷开始重武,这儿才逐渐变得安宁。尤其是你,靳将军,徐娘常和邻里说你是仙泉镇的大恩人。
    靳以闻言轻声一笑,这笑并非因为方凡话中事实,而是因为方凡说这话的语气竟难得地露出一丝亲切来,也许连他自己也未察觉。
    方凡继续道:徐娘自毁容颜后,虽免遭歹人糟蹋,但也再未嫁人。而今,孤苦了半生的她终于找到了能够相伴余生的人,我真的很为她高兴。只可惜医者并非造物主,无法为她消除那些过往的痛楚伤痕,只能稍微淡化而已。
    靳以摇头道:你不必遗憾,有些伤痛太深,是无法将之完全消除的。但只要她往后过得好,即便带着这些伤痕,也可慰藉往昔了。她已向前看,这样已是很好。
    方凡闻言,浅笑道:你说得是。
    医者医人已是不易,医己更不易。这些时日以来,那些被方凡深深埋藏起来的回忆常常不时重现,悲欢离合,他皆一一经过,本以为可以做到自性无非,无痴无乱,念念般若观照,但梦回时分,他心中分明有孤寂、委屈、怅惘萦绕不息。他终究是凡夫,不能忘情,不能免俗。
    眼前人是徐娘等众多人交口称赞的英雄,那么,他会是那个让自己可以不再在意过往伤痛,重新拾起勇气往前看的人吗?
    方凡无法确定,正当他怔怔出神时,却被人轻轻拥住,怀抱宽阔而温暖。
    你曾问我肩宽胸阔,可否容你安顿此生,当日我答应过你的还未兑现,我想我还没有永远失去兑现的机会,下半辈子那么久,让我将它真正地兑现好吗?
    言在耳畔,深沉而深情。方凡欲抬手推开忽然抱住自己的人,却鬼使神差地一动也无法动,任他的体温透过衣衫传来,任他心跳如雷似抨击自己的胸膛,任他一滴热泪沾湿自己的脸颊。
    许久后,方凡才从靳以怀中脱身,对方除了双眼略红,已不见湿意,但眼神热切,仍在等待自己的回答。
    方凡缓缓开口,轻声道:现在,我不知道,且看将来吧。
    靳以带着一个尚能令自己心安的回答告辞启程前去军营。仙泉镇上的房屋他仍未退,打算往后得空便前来小住一两日。
    到了军营后,他与蒋贻孙交接了军务,蒋贻孙打算回京都去寻找如今已音讯全无的燕乐,因此已向朝廷告假一年。
    数日后,他离开,众将士们为他送行,方凡也来了,这次,当蒋贻孙叫他明哥儿时,他应了,蒋贻孙将他紧紧抱住,只是一下,便在靳以的目光中松了手。
    送别宴上,方凡抚琴一首,乃是他根据苏子瞻名词《水调歌头》编成,边奏曲边吟唱,一连三遍,最后满营将士们与他同唱:
    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啊,千里共婵娟!千里共婵娟
    数十日后,蒋贻孙来信,说已找到燕乐,如今他正在一家山庙中代发修行。蒋贻孙让傅明不用牵挂他们,说待燕乐愿走出深山重回尘世时,他们再寻机会重聚。
    此时,凉州已是秋末,本就荒凉的沙漠戈壁上更显萧条。但也许是因为心境已不同,傅明竟觉得秋日胜春朝。
    从军营送药回来的路上,他骑着靳以赠送的骏马,看着蓝天无垠,纤云飘逸,长呼口气,似将心中多年积郁都一吐而净。
    他想,自己也许可以向前看了,回头来路渺渺,而前方日光明亮,大道迢迢,他挥鞭打马,驰骋奔去。
    又是一年冬夏。去年这儿最大的一场雨下在夏季结束时,今年却下在了夏初。
    近日靳以得了空,再度前来仙泉镇。当日的屋子已退租,如今他住在方医馆。
    一夜雨声淅沥,亦是一夜好梦。
    次日醒早,不见身边人影。靳以举目寻人,在窗畔看见了正伸手承接叶上水珠的傅明。他起床走至人身后,拥人而立,问道:夜里下雨了我竟没听见。
    傅明却未笑他身为武将竟如此不够警觉,只道: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
    昨夜的雨或许让大地泥泞而狼狈,但雨霁天明,却是怡人的夏日。
    作者有话要说:
    自性无非,无痴无乱,念念般若观照《坛经顿渐》
    完结啦!谢谢阅读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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