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它被用于表演。在觥筹交错的欢饮宴上,于街头巷尾喧杂而烟火俨然的人间锣巷。在千沟万壑,黄土飞如碎尘的高原,也响起在漆白了墙脸,压着黛黑青瓦,竹篙子一撑划出六七丈远的水乡。
从南到北,由东往西,自商周秦汉,到唐宋元明。
蒙一层鞣制的结实水牛皮,磨两个黄杨木的鼓槌。然后无论身在何时何地,这简单的乐器,都将在纯粹的敲击中,震撼出一声声仿佛自远古蛮荒而来的闷响。
洛九江槌响这面大鼓。他跃起,自上而下地;他滑步,由前到后地。刚开始的几声还极稀疏,仿佛只是地平线以外隆隆的象蹄,遥远地从异乡踏海而来,象额上覆着黄金镶嵌的织绿的毛毡,两根象牙挑起闪着锐光的尖头,像两柄出鞘的刀。
然后鼓点便密集起来,似被急促召集的马蹄。
十万铁蹄由四方而来,仿佛呼应着狼烟烽火的召唤。八方诸侯倾巢而出。鼓点是凌乱的骤雨,是蹄铁于大地一声声沉闷的撞击。高悬的结局未定,这鼓声便乱的人心慌。
击鼓前始终老老实实被洛九江握在手心的两只鼓槌,这才第一次翻飞了起来。
洛九江的袖子滑下一段,露出他筋骨结实分明的手腕,鼓槌在十指里灵活地跃动,在手腕和手臂间如乱蛙一样地腾挪。重声是槌头狠狠砸在鼓面的中央,轻急的乱声是槌尾细密地扫过赤鼓的鼓身。
那象群踏踏的脚步终究由远及近,终和马蹄相接。于是洛九江左右两手同时敲击出不同节奏的鼓点,滚击和闷击同时响起,两种鼓点融洽却又分明。
它们在想象中撕扯,在同一面巨鼓上汇集,又在现实中殊途同归地融合。飞马跃过倒下的金象的尸身,大象如柱一般的脚掌踩断神骏的筋骨。兵戈金铁交击的碰撞,火烧燎原的烈烈和腾腾的浓烟,在呼啸的风声中汇聚成一种低沉而如潮涌般扑面而来的声响。
冻鼓、悲风、是阵阵的从天边来的陇雷。
渊渊如金石,是兵行踊跃的击鼓其镗。
马蹄声渐渐高扬起来,兵戈淡褪,杀伐声销,原本几乎催逼人连心脏也硬挤到胸口的鼓声趋于平缓和喜悦,令人终于能松开不知何时便不自觉皱紧的眉头。
在悲壮雄浑的战鼓声渐渐低去,象征着喜悦的嘉鼓活泼响起的半刻之后,洛九江的鼓点又为之一变。
这一次的鼓点,是犯我者虽远必诛的征伐,是惊山欲倾的涨尘,是磓碎千年日长白,转日呼月而出的绝响。
洛九江又一次跃起来。这一回,他的身形几乎是在半空中凝固的,那形状是甲骨文的战,是繁角隶的戈。巨鼓的鼓面肉眼可见地凹进去,绷紧的鼓面上在最激撼的敲打下几乎泛出波纹。
这场面是纯粹而震撼的美。肉眼可见的力量美在洛九江修长的腿、有力的臂与绷紧的背,在大鼓鼓面细微的震颤,在台下诸人紧屏呼息的沉醉之间;而双耳可听的音乐美,就在洛九江雄厚坚实的鼓点,在低沉的敲击声,在手法繁复的压击、顿击、闷击和滚奏中浮现。
这乐器千年前如何令先祖思潮腾涌,现在便怎样地令今人魂不守舍。于低沉的敲击声中,仿佛有亘古不变的某种精神正在大鼓中浮现。
是响彻四边的号角,是吹透楼兰的笙歌,是不屈的战神的灵魂,在铁蹄踏踏中重新君临。
重鼓高槌一下,音调和第一声一样,宣告着这场表演的终结。
满场瞬然的寂寂,那是魂灵归位必须花费的时间。
当这一支鼓点落定时,没人还能再想起来片刻前的叶恒。
叶恒的架子鼓不是敲得不好,只是不能拿来和洛九江的比较。
洛九江的鼓,就像是他的口技一样,登峰造极到了一定的境界,便甚至能征服对此一无所知的外行人。
掌声响起得慢了半拍,却下了足以震痛耳朵的死力气。隔着一层屏幕和音箱,未曾观临现场的人不能直观地感受到洛九江那一刻的气势,却也要承认他们已经被鼓点征服。
邵阑先前拿着的咖啡杯不知何时空了。这倒不是他在洛九江演奏时还能分心喝饮料听了洛九江的战鼓,几乎只能感觉到源源不断的某种气概和感悟从胸臆往外倾吐的份儿,哪能逆着气息往里咽下东西。
是他恍惚之间没留神咖啡的角度,棕色烫热的液体积到桌上,又流淌下大理石抛光的桌面,一滴滴铺开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聚成一滩的咖啡蒸腾着最后一缕热气,看上去糟糕又狼狈。
尽管咖啡没有烫到邵阑,也没有把他的衣服染上颜色,但他已经开始觉得自己和流了满地的液体一样,都狼狈透了。
他忍不住想起自己刚刚听到的那一支鼓,回忆起摄像机找准了角度,自上而下地划过洛九江的背影,展露出他掖在裤腰的上衣下那绷紧的腰和背、那宛如古希腊神明雕塑一样干练而蕴含着美的线条,令人感到最纯粹的炫目和干渴
还有那双持拿着鼓槌,如同掌控着雷音般的手。何曾几时,它可以被邵阑任意地握在掌中揉捏把玩,修长的手指稍带羞涩地蜷紧,一点也让人看不出里面凝聚着这样的力量。
他以为沈清江只是一个替身,他以为沈清江只是长了一张和寒千岭相似的脸孔。
错了,他明明可以这样耀眼,这样夺目。
而他原本曾把对方持握于手,却一时失策,竟视若无睹地擦肩而过
邵阑微微地分神,他实在不能克制自己,好令自己不去想镜头从旁边照向洛九江时,对方那意气风发的侧脸。
叶恒被重新请回台上,他依旧保持着自己阳光的笑容,只有脸色比之前稍白了些。
而邵阑透过屏幕看着叶恒,甚至觉得有点陌生。有那么短暂的一秒钟,他简直想不起这个挂着模板一样的微笑的小明星是谁。
就好像那些乖巧的讨好,同床共枕过的温存,全都被半刻钟前的那一支鼓点统统锤走了一般。
表演结束,现场票和场外票的计算便就此开始。
直到下一组的节目表演完毕以前,给洛九江或是叶恒的投票便都会被计数。
按照节目组的规定,场外观众每人将有十六票,可以都投给一人,也可以分投给不同选手。
邵阑的直播网页上弹出一个投票弹窗,是对上一场比赛的投票意向问询。邵阑几乎看都没有看,就毫不犹豫地把鼠标点向了后者,直接将十六票尽数投给了洛九江。
而在比赛的现场,叶恒对此事尚不知情。
他退到台下,脸上完美的微笑便尽数收回。想起洛九江本次的表现,和尚未决定的票数,他的心头顿时平添烦闷。
他可不是许凉安,被网上的粉丝捧一捧炒一炒就一点分寸都没有了。叶恒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他知道自己的架子鼓水平和洛九江比起来,究竟相差了多少。
如果拿手艺活儿的程度来对比,这都不是学徒和匠人的区别,完全是大师吊打小朋友了。
叶恒知道,现场的观众票自己是不用想了。只有场外发动的直播粉丝票,才是自己能拿到的大头。
梦想制作人这档节目,本来就类似于男团练习生培训。叶恒一个已经出道的艺人掉头回来参加这种节目,已经是自降份位。如果他竟然还首战失利不用别人说,叶恒自己已经能想到外面会嘲得多难听。
不过幸好,他是有粉丝和投票水军的。
是,他是和洛九江的技艺有天壤之别;没错,别说搞音乐的人,只要是长了耳朵的人都知道胜者应该是谁。但是
群众的眼睛可能真是雪亮的,然而网络上的票数不是啊。
假如水军出动,给叶恒生生投出一个压过洛九江一头的票数,确实会被人骂做黑幕。但是此锅节目组必然与他同背,叶恒的压力就少了不少。
而且但凡是此类节目,越到后期刷票就越是猖獗,叶恒的事迹最终会淹没于刷票的汪洋大海中,了无踪迹。
路人都是金鱼脑,最多也就洛九江的粉丝惦记着这件事吧。
假如他输了,那才是真正的丢人现眼,连不相干的人知道这个消息都会过来踩上两下,过过嘴瘾。
叶恒想到那个场面,唇角泄出一丝冰冷的笑意。他活动了一下脖子,把自己缀满金属亮片的马甲又松开一颗扣子。
他等着最终的投票结果。
第18章 替身情人白月光
伴随着下一组选手pk完毕,有关洛九江和叶恒的投票结果也呈现在了舞台大屏幕上。
现场观众正对着屏幕,显然把那两行柱形图结果看个正着。然而直播的摄像机狡猾异常,它巧妙地在大屏幕上欲现还休地一闪,随即就把机位切到了洛九江、叶恒以及主持人和现场观众们的脸上。
蹲在直播间的观众想要打死摄像师。
是什么,结果是什么?
我刚刚感觉两个计票柱差不多啊。
啊啊啊啊我是小虾几,只看到两个柱柱闪一下没了,连哪个是谁的都没看清。
然后,仿佛还嫌直播间的胃口吊得不够似的,摄像头机位一变在变,分别从洛九江略带意外的神情、叶恒睁大的眼睛、现场观众们吸气捂嘴等等表情上连连浮过。
此时此刻,没有画外音胜有画外音。一时之间,几乎所有人耳边都无声地响起那个通用的磁性男中音那么,谁才是这场比赛的真正赢家呢?
观看直播的粉丝快急死了。
就在一排糊脸弹幕马上就要集体变成打死导播的瞬间,摄像头终于又切回大屏幕,其上两个票柱不由让人目瞪口呆。
哇,我的天。
这,真是
太遗憾了吧!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
原来刚刚一闪而过的画面中,两个齐平的票柱高度并不是错觉。
票柱分为红蓝两个部分,红票是现场投票数,占计票权重比的十分之二;蓝票则是网络投票数,占计票权重的十分之八。
从现场来看,红票几乎全都归在洛九江的柱形图下,然而叶恒的蓝票票数相较洛九江更胜一筹,于是最终的结果便是
在经过计算处理的最终柱形图上,洛九江的数字比叶恒多了三票。
只有三票,区区三票。
以两人的票底基数来看,这三票的差距,令柱形图在肉眼上根本无法做出区分。
然而却足以决定本场比赛的胜负。
已经出道的艺人被素人打败,而且叶恒的数据还肉眼可见的有问题。叶恒相信,不久之后这件事就会在自己的黑子和对家中愉快地流传开来,估计够人嘲自己整整三年。
妈的。
惨就一个字。
叶恒很快就维持住了自己的表情,他冲洛九江夸张地张开了手,给了洛九江一个看起来包含着祝福和佩服的拥抱。
然而他那杂乱无章,近乎失序的心跳声,即便在舞台配音的遮掩下,也不能瞒过洛九江的耳朵。
[可怜。]系统突然冒出来说了一句。
[嗯?]洛九江有点意外对方会这么说。
[我也注册了一个账号给你投票。]系统回答说,[你没有动灵气,没有用你那个叫音杀的技巧,但击鼓声真的很好听。我录下来了,在自己的硬盘里保存了一份可以吗?]
洛九江自然而然地说道:[没关系的,你自便就好啊。]
听到这个逻辑算法推演结果之中的答案,系统的内部数据柔和地波动了一下。
至于更多的事,系统5555当然就不必跟洛九江这个异界土包子说。
比如说,洛九江还不知道什么叫做水军,什么又是刷票。
于是5555当然不会解释,说自己身为系统,对于网络投票的动静完全心知肚明。
即使叶恒一方动用水军刷票,但大多数路人票和现场票一起,全都归给了洛九江。
在票数即将收仓计算的一瞬间,系统就已经提前得知了答案。
于是它用半秒钟时间注册了一个新账号,在最后的一秒钟之前,把账号中的八票投给了洛九江。
如果连水军机器人这种低等程序都可以反复刷票,那它堂堂高级智慧体系统5555,也没有理由被剥夺投票权吧?
而且它的宿主明明是能单挑整个世界的刀神,却也依然好好地遵守着世界规则。洛九江和普通人比赛时不开挂,不作弊,只运用最纯粹的音乐素养,以乐情服人。
相对比之下,利用现代科技手段和资本的操作,来获得一场不光彩的胜利,难道叶恒就那么好意思?
他既然这么好意思,系统就只好替他不好意思。
深藏功与名的系统5555内部数据得意地一闪,再开口时依旧是机械的播报音:[目标人物后悔值达到六十,请宿主勇往直前。]
洛九江闻言微微一愣:[怎么突然上升二十,难道邵阑公司上市股票跌了?]
[没有。]系统平淡地回答道,[只是他在观看直播。]
镜头一直追着洛九江,直到他都下场了,仍旧依依不舍地追拍着。
于是直播间的观众们都如此清晰地看见,洛九江和寒千岭互相恭喜般握了握手。
两只同样修长白皙的手,手背上绷紧一根青色的血管,看起来便是一样的有力量。他们相似的眉梢眼角间都流转着对彼此的微微笑意,看起来恍如一对并肩的明珠。
当天下午,寒千岭和洛九江在一间空闲的休息室见面。
寒千岭身边带着个助理。这个安排一半是为了假如现在的场面不小心被人拍摄到,助理可以拿来给洛九江避嫌;另一半儿原因则是
助理勤勤恳恳地收拾好了桌面,在上面摆开了外卖加急送来的一众下午茶甜点,这才回头叫道:寒哥,江哥,可以吃了。
寒千岭便含着笑引洛九江在桌面坐下,指尖在桌面上拍了两下。那响动不大,连动作都是柔和的:让我们庆祝你晋级吧。
助理默默地退开坐到休息室远处的沙发上,把摆满了甜品碟子还攀着几条金色阳光的白色小圆桌让给那两个人。
只有间或地,助理的目光会闪动一下,他悄悄地打量洛九江一眼,眼神里有遮掩不住的好奇。
在他看来,和洛九江相遇之后,寒千岭真是变得太多了。
就拿眼前这一桌下午茶点心举例,寒千岭以前是不喜欢吃的。
准确地说,助理跟了寒千岭整整五年,还没发现有什么东西是寒千岭喜欢吃的。
他倒不挑食,只是单看他的表情,会觉得吃什么对他来说都好像嚼蜡。无论摆在他眼前的是何等高级的食材,经过怎样精妙的烹饪,寒千岭也只是敷敷衍衍地动几筷子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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