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应弦终于转头看向任燚,目光楚楚,尽是难言之语,他用口型说了一句对不起。
任燚还未反应过来,一声巨响,炸裂了他的鼓膜,胸口处如被千斤铁锤击中,瞬间将他撂倒在地,胸腔内的空气像是被那一颗子弹挤压没了,他连一口气都无法提上来,痛的两眼昏花,整个上半身都麻痹了。
原来这就是中弹的感觉
黄焰朝他开了一枪后,又开一枪,在他模糊的视线里,邱言应声倒地,长长的、飘荡的马尾成为他视线内的最后一点生机。
任燚瘫倒在地,无法思考,无法动弹,只能听着一阵脚步声远去
第171章
任燚已经呆坐了一天了。自他在医院醒来,他一句话也不说,一口水也没喝,只是发呆。
尽管,他的大脑一直都在转。他的躯壳和灵魂似乎被一股蛮力拆别了开来,一个僵化着,一个运作着,却不能相容,甚至是互相排斥因为他的心不相信他的眼睛看到的一切。
他中枪了,虽然子弹被防弹衣挡住了,但开枪距离较近,两根肋骨骨裂,下肋处淤青了一大片,就像中了剧毒,正从此处向外扩散,仅仅是呼吸这样轻微的动作也会感到阵阵钝疼。
可这些根本是微不足道的,比起他经历的一切。
邱言死了。中枪后当场死亡,甚至没能挨到医院。
他醒来后,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邱言,而后得到的答案实实在在地给了他一枪,正中脑门,打得他形神涣散,痛苦难当。
他无法相信,无法相信现在发生的一切,无法相信宫应弦会为了抓到紫焰,不顾邱言和他的死活。
他不相信那个人是宫应弦,他绝不相信,绝不相信!
就在不久之前,他和宫应弦还在说着情话,畅想着未来,愈是前路凶险,希望愈是珍贵,而他们对未来所有的希望都在彼此身上。
难道只有他这么认为吗?难道从头到尾,他都高估了自己在宫应弦心中的分量?
也许宫应弦没有撒谎,喜欢是真的,却也是无足轻重的,至少与他的执念相比,是随时可以放弃的。
是吗,宫应弦,所以你不在乎伤害我,不在乎放弃我
可是邱言呢,邱言对于你来说,不是家人吗?你岂能看着她香消玉殒?
宫应弦你到底做了什么?!
任燚觉得自己就像一颗苹果,外表尚有几分颜色,内里早已经爬满了蛀虫,一如他的痛苦悄无声息地在体内蔓延,分分秒秒都在啃噬着他的血肉。
他不吃不喝不睡觉,只是在反复回想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就像入了魔,理智和情感的斗争几乎要把他撕碎,他甚至开始分不清现实和虚幻。
他知道这两天不停地有人来见他。关心他的,诸如曲扬波、严觉、中队的兄弟们,关心案子的,诸如赵队长、郑培,他看得见他们的表情、听得见他们的话,可他无法回应,不敢、不愿、也不想回应,他该说什么呢?连他自己也想不通的事,他要如何回答别人?
为什么宫应弦要这么做。
是啊,为什么啊,为什么这些人还在问他为什么,他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更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宫应弦会允许坏人向邱言、向自己开枪?
为什么宫应弦会为了抓到紫焰、为了复仇,连他们的命也不顾?
为什么宫应弦可以前一刻暧昧动情,后一刻又冷酷无情?
所有繁杂的、混乱的剧情和画面,都渐渐弱化,最终在脑海中越来越清晰的,只剩下宫应弦的眼睛。
那双眼睛,有过傲慢、羞涩、深情,也有过狠戾、阴冷、疯狂,宫应弦是多面的,他以为自己爱这个人所有的面,如今才发现,那个会毫不犹豫开枪杀人、会利落地挥动匕首割喉的人,其实已经超出了他对所爱之人的认知范围,最终成了他无法承受的梦魇。
对不起。
这是宫应弦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简直是他这辈子听过的最刺耳的三个字。
原来痛苦和恐惧到无法面对时,人真的只想逃避。任燚就逃进了自己的躯壳,龟缩起来,并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络。
到了第二天,郑培终于失去了耐性,拎着任燚的衣领朝他大吼,试图将他唤醒。
曲扬波冲了上去,要不是旁边有人劝阻,他差点就要和郑培打起来。
任燚的保护壳被晃出了一条裂缝, 他终于直视郑培,用那双茫然又浑浊的眼睛,无比疲倦地说:你想问什么。
郑培整了整衣服,怒道:我还以为你能装傻到什么时候。
任燚沉声道:有他的消息吗。
这话正是我想问你的。郑培冷道,你帮助他躲避警方搜捕,帮助他交换人质,最终帮助他再次逃跑,你不知道他在哪里?
他去找紫焰了。任燚喃喃道。
说清楚,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任燚用浮肿的眼睛看了郑培一眼,又看了看一脸忧心的曲扬波,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可以躲一时,躲不了一辈子,早晚他需要坦白,不是像自己,就是向警察。
他哑声说:给我一杯水。
曲扬波倒来一杯水,喂任燚喝了下去后,主动离开了病房。
屋里只剩下郑培和任燚俩人后,郑培站在床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任燚哪怕椅子就在一旁,郑培也没有坐的打算,而是用身高给任燚无形地施压:说吧,如果你现在还不张嘴,以后恐怕也没有机会了。
你想知道什么。任燚知道自己现在依然不会对郑培知无不言,但这一回不是为了宫应弦,而是他也担心郑培别有图谋,在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时候,至少把底牌藏起来。
全部。郑培加重语气,你知道的全部。
任燚看着郑培,目光有些空洞,我不知道从何说起。
邱队长是怎么死的。
任燚没想到郑培一上来就捅了他最狠的一刀,他顿时不知所措起来,面上浮现痛苦与悔恨。
郑培冷道:很内疚吧,很自责吧?你心里明白,如果不是你包庇、协助宫应弦,邱队长应该还活着。
任燚的身体开始颤抖,愧疚像刀子一样在他心上来回地割。没错,是他,就连邱言会出现在那个仓库,也是他主动去找的。
他自作聪明,他一心只想着宫应弦,最终害人害己。
如果你不想再重蹈覆辙,就回答我所有的问题。郑培言辞犀利不已,先回答我第一个问题吧,邱队长,是怎么牺牲的。
郑培不给任燚半点喘息的机会,咄咄逼人,任燚只得艰难地回答:被黄焰开枪射杀。
你中的弹呢?也是黄焰?
任燚点了点头,将那晚发生的事,粗略描述了一遍。
听完之后,郑培沉默良久,才道:你们两个都中弹了,黄焰、白焰和宫应弦却离开了,换做是你,你会如何理解这样的结局?
宫应弦为什么跟他们一起离开?
我说了,他去见紫焰。
紫焰不是神秘莫测,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吗,白焰真的联系上紫焰了吗。
我不知道,就算那个是假的紫焰,我们也无法分辨。
工厂里那六个人都是怎么死的。
六个?任燚一愣,惊讶地重复。
是的,六个,你不知道吗。
任燚回忆了一下,如果死亡的有六个,那么就证明紫焰至少派了五个人来,加上假扮人质的两个和黄焰,一共有八个,只有黄焰和最后被他们制服的那个人还活着。
任燚道:我所看到的,宫应弦击毙两个,治服一个,其他三个我不知道,也许是被邱队长干掉的。他心中有些疑惑,邱言可以凭一人之力对付那么多人吗?
你们当时主要在仓库的哪个区域行动?
西南面。
除仓储区发现的一具尸体外,其他几人分散在不同的区域,活捉的那个歹徒说,他们一共来了五个人。按照你们的活动范围判断,至少有两个人是邱队长杀的。郑培眯起眼睛,露出思索地神情。
任燚心中五味陈杂。
可是现场并没有找到邱队长的枪,她用的是谁的枪,她的枪在停职的时候已经上缴了。
歹徒的,其中一个假扮成人质、被宫应弦第一个击毙的,邱队长拿走了他的枪。
那就是史密斯9mm手枪,他们用的都是这种枪,但为什么这把枪消失了。
也许是黄焰拿走了。
黄焰已经绑架了她,没有必要带走她的枪,现场其他歹徒的枪也没有被带走,所以显然他没有毁灭证据的需求,为什么独独邱队长用过的枪消失了?
郑培不断地提起邱言,任燚就不要不断地去回想邱言的死,他疲倦地说:我不知道,这重要吗。
当然重要,现场任何一个不合情理的地方,都可能是案件的关键。郑培凝视着任燚,你是不是还有什么瞒着我?
任燚面无表情地看着郑培,不回答,也不否认。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还隐瞒我什么?郑培沉声道,难道你还相信宫应弦?
就算我不相信他,我就该相信你吗?任燚低声道,你为什么一定要阻扰他们翻案?
郑培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说:你被宫应弦洗脑了,我并不是一定要阻扰他们翻案,我是被派来调查他们在整个案件里的所有可能的渎职行为,这跟十九年前的案子是否要翻案,是两件事。宫应弦一直在利用你,从头到尾,反反复复,你成了他最好的帮手、最佳的辩护人,你为什么要这么帮他,哪怕现在他为达目的,置你的生死于不顾,你依然在维护他?
我没有!任燚突然怒吼一声,我他妈比你更想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到底在做什么!
他想知道宫应弦有几分真、几分假,他想知道他从前相信的一切,是不是都是幻觉,他想知道宫应弦对他,是不是真的只有利用?!
第172章
这一声怒吼,并没能宣泄任燚心头的压抑,反而牵动了他的新伤旧伤,疼得他脸都白了。
郑培冷漠地看着任燚窝着腰,困难地喘息,等他缓过去了,继续发射软刀子:任队长,你是个好人,所有人都这么说,你可能还算个聪明人,但你跟宫应弦相比,就太蠢了。不知道你是被他的职业迷惑,还是被他的身世迷惑,还是被他的外表迷惑,他说什么你都信,让你做什么你都照办,这是一个正常成年人的行为吗?
任燚张嘴提气,想要为自己辩解,但被郑培抢先道:你们之间的关系,我听过一些风言风语,我对性向没有意见,但如果是真的,能帮助我更好理解你在面对他时的种种行径,甚至为他甘冒窝藏、包庇、协助通缉犯的违法风险。
郑培的眼神、口吻、说出来的话,令任燚整张脸都发烫,就是要他当街出柜,恐怕也不会比这一刻更难堪。
而郑培依旧不留情面地说:关于十九年前的案子,和现在的这些案子,你所获得的八成信息,都来自于他,对吧,你就没想过他会骗你吗?
任燚的嘴唇颤抖着,艰涩地说:我自己做了调查
可你的调查,有多少是基于他给你的信息做了先入为主的预判?郑培犀利地说,直到现在,潜意识里你还是在维护他,其实你也是在维护你自己,因为你在信任他、为他付出的这段时间里,有太多的沉没成本,你比谁都害怕他是在骗你、利用你,让你所做的一切都变成错的。
任燚用通红的眼睛瞪着郑培:我不是第一次怀疑他,很多事我也有自己的判断,你介入这个案子才多久,你又了解多少?
郑培的咄咄逼人令任燚深感羞辱,在郑培嘴里,他好像成了一个没脑子没底线,不惜违法乱纪也要帮情人为非作歹的蠢货。他从前也因为信任危机跟宫应弦发生过非常大的争执,可最终还是重归于好,那是因为他们之间的信任是经历过几次生死才建立起来的,牢固而厚重,这其中盘根错节的爱恋、欣赏、信任、同情,连他也难以分辨得清,何况郑培一个外人!
可他愤怒的同时,却又不得不面对现实,那就是郑培的质疑并非没有理由。
宫应弦做了他穷于辩解的事,害死了邱言,也害惨了他,他知道等待自己的不仅仅是被开除出消防系统,还可能要承担刑事责任。
但是,他心中有另外一个声音在苦苦争辩。那就是宫应弦几次三番舍命救自己,那些生死存亡瞬间的选择,是最本能的选择,绝不可能是假的。
他不相信宫应弦完全不在乎他,也许,只是宫应弦对他的在乎,远比不上那纠缠其十九年的执念。
郑培看出了任燚脸上的矛盾挣扎:我问你一个简单的问题,我在电话里告诉过你,张文的身份宫应弦早就知道,但他却选择隐瞒所有人,这件事你问他了吗?
任燚沉默着。
郑培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他摇着头:你已经从被他欺骗,退化到自欺欺人了。为什么?别告诉我因为什么伟大的爱情,如果他放任黄焰的那一枪不是打在防弹衣上,而是打在你头上,你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你逃避的究竟是他,还是你自己心里的怀疑?
你到底想证明什么?任燚瞪着郑培,龇起牙,证明我被他骗了,是,我承认了,然后呢?你想怎么样,你想让我上法庭告他骗我吗?你就是这么查案的吗?
我想要证明,你对他所有的维护都是不值得的,你应该清醒,毫无保留地协助我,才有可能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也给邱队长一个公道。
任燚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郑培附下身,双臂撑着床沿,与任燚平视:你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吗?一旦立案了,你不但要被开除公职,还要被关进拘留所,你能承受这些吗?从一个受人尊敬、前途无量的特勤消防队中队长,沦落到和杀人犯、强奸犯、诈骗犯、嫖娼的、吸毒的、偷抢的、小混混等等垃圾住在一个钢筋水泥罐头里,过暗无天日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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