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广和在退开后,便沿着刚才脚步拖出来的那条金色云线点燃了凤火,体内灵气鼓荡,墨云一般的青丝在身后飘扬。
他转头看去,见那个黑衣大长老兀自苦苦支撑,自海内抽取白衣大长老体内源源不绝的灵气,心下微动。
这大长老据说是仙阁唯一一名修为达化神境的大能,乃下界修仙界修为最高的之一。如今三个化神境中来了一个,百花门那位不知是否也来了,最后那个却据闻是名散仙,常年闭生死关。
仙阁大长老却是被谁染上了魔气,竟能夺了其神智,操纵化神境的肉身傀儡?当今世上,于下界凡尘,究竟是谁能有这样惊人的手段修为?!
南广和眉梢轻抬,朱红双唇轻动,轻斥道:金光咒印,牵魔引,速速引出尔背后之灵!
那黑衣大长老脚步微晃,海水中翻腾不休,挣扎着一脚想跨过海岸,踏入对岸的东胜神洲地界。
南广和越发怀疑,也随之转到海中央,身形拔高,几乎快触到天柱石延伸至此处的枝叶。白衣黑发,袍袖下乘风,仿若又回到天界,是那堂堂皇皇的三十三天独一无二的凤华帝君。
于暗无天日的深海中,潮水翻滚,如煮沸了的锅盖突然间被人大力掀开。汩汩不绝地冒起黑色泡沫,缓缓地,自深海中间最深沉的黑暗中裂开一道缝隙,然后由那道缝隙中升起一人。那人足踏滔天白浪,缓缓自深海底升至高空,恰与南广和打了个照面。
那人白衣胜雪,眉目辽远如山河画卷,静静地立在南广和对面。高冠下两条蓝白交织的飘带无风自动,眸子中有四海苍茫。
虽然脚踏黑海,却有白浪。
那人叫南广和捉了个正着,却丝毫不显得狼狈。抬起手,广袖中隐隐透出一股优昙花香气。有雪白花瓣周身流转,额头赫然现出一枚天魔印。
在那人现身后,黑衣大长老一瞬间大喜若狂,口呼主人,踉跄着朝这边奔来。金色咒印紧逐其后,却叫那人轻松挥袖,言声清凌凌地念了一个字破!
金色咒印便停滞于半空,再进不得半寸。如一轮金色圆月,灼灼发出光辉,刺的四周黑暗越发沉重。
南广和转身拧眉,诧怪道:崖涘,居然当真是你?
崖涘垂眸,微微侧头,然后生平头一次,以真面目对上了南广和的绝色眉眼。良久,笑了一声。淡声道:殿下,吾来了!
第115章 十月朔3
崖涘那一声殿下, 却叫南广和蹙紧眉头。
两人都是认识数十万年的老相识了,非同一般的交情,其间爱恨交错, 实在是没有必要扯这一声殿下, 拉这张不好看的幌子遮面!
南广和因此不悦道:帝君既然都借了身外身, 又何须再以昔日下界大隋年间的旧名相呼?
不料崖涘却正色对上他的眼睛,海水一般潮涌的眸子中隐约有什么他瞧不懂的东西在悄然流淌, 似乎有着什么,正要破壳而出,却硬生生叫主人按住了, 不让泄露分毫。
那其中的隐忍, 令南广和心头微悸。
生平第一次,于数十万年漫长光阴中,南广和窥出了深藏于帝尊崖涘心头的一缕如波纹颤抖的情意。其情之深, 其意之沉重, 历经无数个幽冥暗夜,于日升月落中, 昭然若揭。
南广和倏地掉开眼, 生平第一次, 不敢与这人对视。
崖涘,你疯了南广和话语出口后才发现自己声音在颤抖,忍了忍, 又叹息般抖着袅袅动听至极的音色, 道,你竟, 入了魔!
崖涘笑了一声。似是恢复了眼前容貌,令他终于有了些人间红尘气息。话声却依然是漠然的, 淡定如昔。为了汝,吾甘愿入魔。
南广和倒退了一大步,脚下云层划出一长条金色流线,白袍下身子抖了抖,指尖也是颤抖的,指着崖涘道:你,你知道你究竟在说什么吗?!
崖涘眼眸微动,伸出手,似乎想要触摸南广和,却在见到这人又再次退避一大步之后,终于沉默着放下了手,沧淼的眉眼间也终于生出了一丝悲哀。凤凰儿,事到如今,你竟还要当作不知不晓吗?
南广和张了张口,发现自己竟让这人迫的无路可逃,窘迫的他老人家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正待发作,却在触及这人额头的天魔印时,自发地消了音。只余下一股极深沉的悲哀,以及不能忽略的悸动,令他一向明艳的丹凤眼中微露迷茫。
又或者,你只是故意装作看不见,也听不懂?崖涘又笑了一声,广袖下丝丝流云飞卷,眉眼寥寥,话语如同清澈潮水声席卷而来。
凤凰儿,吾曾于混沌中陪伴汝数十万年,于扶桑树下歇息,在海潮生起的地方一同与君种下此间第一枚生命种子。
凤凰儿,老祖化道后,此方天地间长久只有汝与吾二人。吾之心意,昭昭然如日月,自问待汝情意深重
崖涘终于还是追了过来,说出了深藏数十万年沉埋于海底不见天日的心思。这些话语,一串串落下,就如同很多很多年前,两人曾共同穿白袍,弯腰于深海底播种一株幼小的生命树,在树上撒播灵气,见海底中渐渐有了霞光。日光透过层层水纹,一点点射进来,照耀的两人年轻的面容上一般无邪。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此方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神灵。一个来自遥远西方的异界时空,另一个则是盘古开天辟地后遗留的山海血脉所化的灵胎儿。两人一般的年幼,一般的无所畏惧。
他与他一道携手在海底种下生命树,一人予此方生灵以火种明光,一人予天下苍生以水哺食。令扶桑树上可孵化金乌鸟,令月华宫中可映射光芒,挥洒于黑沉沉的大地上。
他与他一道乘风而行,在云海中迢递相望,于暗夜中破开长空,唤醒无数只庞大如山脉的巨兽,赤足踩在巨兽背上,与它们一同嬉戏。
他与他一道化身残影,逐云,奔雷,在日与月的光影交迭中凭栏仙宫宫阙。笑看那初生的后辈小仙们,睁开懵懂的眼,撩动一方土地间的灵气。
他与他一道踏过河山,踩过浪潮,飞行于九天苍穹,一处处寻访那生命树上结下的小果子们,究竟去了何处,又在何地繁衍生息。如同万物的生父,又如同此方天地间钟爱的孩子,无忧无虑,携手并肩。
那个时候,他们曾亲密的只剩下彼此。
也只有彼此。
究竟是自什么时候起,他与他再也不是无话不说的亲密好友,甚至一个远远居住于深海边的紫昙华林白玉宫中,另一个则高踞于碧叶繁茂的娑婆华林树上,从此寥寥不甚言语。每逢百年,相约一场留仙醉。
再后来,便连这一场百年约,也无声无息。只因凤凰儿,遇见了另一个可为之欢笑可与其一同死生的人。
崖涘再迫近一步,长眉低垂,眸子中海潮漫灌。承载了数十万年之久的情绪凝结于视线中,于此际喷薄欲出。凤凰儿,金乌鸟自扶桑树中孵化破壳之际,汝曾亲口与吾言道,此方天地不老,你亦不老。即便此方世界天崩地坼,你亦随时可离开。天大地大,此间无一人无一物可困住你。
崖涘逼视南广和的眼眸,声音清冷,轻声却又坚定地问道:凤凰儿,吾今日只问汝一句
不!南广和激越地截断他的话语,唯恐一句话问出,彼此间便再也没了退路。丹凤眼中波光潋滟,脚下却微有错乱。
他顿了顿,这才缓了口气,慢慢地抬头再次迎上崖涘的眼眸,话声也沉寂了下来。崖涘,吾与汝相识数十万年,当年道择天竞之时,汝曾来凤宫中问吾,究竟为何不去搏一搏那帝尊之位
南广和又再次沉默,眸光中多了些什么,似乎很难启齿,最终却还是轻声地道:崖涘,吾与汝不同。
他说着,摇了摇头。
有何不同?崖涘说话间已飘然至他面前,语声清冽,薄唇微勾,略有些讽刺地笑了一声。额头那枚天魔印刺目惊心。
你不去搏那帝尊位,不过是因为你心中早已有了牵念。你不愿意,你不愿意呵!崖涘顿住,又笑了一下,眸底却一片悲哀。像是万千潮水都平静了下去,于至深的黑暗中,明珠投底,仙宝沉海。所有的声音都沉寂了下去。
一切的一切,都归入虚无。
没有声音。也没有颜色。甚至没有温度与四季。
这世间所有的繁华与欢闹,都随着这人的一次垂眸,都归入了无垠浩瀚中,化作纷繁海潮水,空茫地落下。
其间至深至重,甚于四海水倾覆。
很多很多年以后,于那已经海晏河清天下端肃众生复归繁华笑语了的以后,南广和无数次回头,想起今日于这天崩地坼之际,在一片拨不动的黑暗中,他曾与化魔的崖涘驻足于南赡部洲与东胜神洲交界的一处深海,有过这样一次对话。
当时当日,于崖涘眼眸中无法言及的那一种沉寂与虚无,其深与重,不仅远甚于四海水倾覆,亦是此方天地间从未出现过的一种情与绪。
那时出现于崖涘眼眸深处的不可言说的情绪,是后世才熟知的,忘川。
这世间惟有忘川水倾覆时,能引动天地为之色变,令诸天垂眸不语。令六道苍生,无一不仓惶回眸,欲逃,却逃不出那一刻的深沉悸动。
是千帆过尽,却于尽头处身化崖石的执着。
是漫天花舞,斯人独于林中手执一壶留仙醉,痴痴凝望醉卧松石中心爱人,渴求却终不可得的数十万年风霜,于一瞬间,呼啸而至的彷徨。
只是于当时当日,南广和无法面对,亦不能面对。他有他的朱雀要维护,他有他的极情道要走。他既已应了一人,就断不能再应下第二人。
因此在当时当日,南广和迎着崖涘的眼眸,于不可抑的悸动与仓惶中,手捧着缺失了一颗五色琉璃心的胸膛,颤声反问道:帝尊,抹去前事不论,吾也只问你一句当日你骗走了我的心,迫我剜心为救此方天地之时,你是否也曾想过有今天这一日?
崖涘不闪不避,迎着他的视线,点了点头。随即又淡然道:你不愿意回答吾,吾亦不愿意回答汝。有朝一日,待一切都水落石出时,你便会知晓一切答案。
南广和张了张口,却觉得头疼脑胀,缺了一颗天生五色琉璃心的地方也隐隐然作疼。全身似浸泡于三十三天边缘的黑暗炼狱中,潮水泡的他全身湿漉漉,华彩散尽。又似身处于那场焚烧了朱雀神魂的天火之中,浩浩熔炉,烈焰焚身,恨不能从口中吐出鲜红火舌,三千六百亿个毛孔无一处不疼。
这消失了一些时日的心疾,在他与朱雀借双/修恢复了绝大部分神格后,居然又在关键时刻犯了。
帝尊南广和艰难地张口。
还是唤吾崖涘吧。崖涘声音清冷,神色一瞬间却松开了,有一种奇异的温柔。
南广和从未见过崖涘有如此温柔的模样。在下界崖涘化身为他在凡间师父教习时不曾见过,于三十三天崖涘作为帝尊时亦绝少见到。便连数十万年前,彼此亲密到只剩下对方为伴的那些漫长时日里,他亦从未见过崖涘有如此温柔的神色。
眉不再是远山,而是多了行人的远山路。
眼不再是深海,而是多了渔舟的唱晚图。
平生从未为任何一人一事一物低眉展颜色的崖涘,今日为他低下了眉,展开了欢颜。
于南广和记忆中,这似乎是崖涘第一次如此接近他,两人面对面立着,近的彼此间眼眸中都倒映出对方的身影。
两人一样的白衣,一样的长发飘垂,一样的绝色而又淡漠。
就好像很多很多年前,于那漫长的数十万年间,此方天地也只有他们两个,初生的神。
万物寂寞未生。
第116章 十月朔4
南广和与崖涘静静立着。天色昏晦, 海潮翻卷成黑色。
于一片寂静中,南广和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崖涘
唔。崖涘居然开口应了,随即像是明了广和的疑惑, 居然又接着笑了笑, 语气中有一种奇异的温柔。吾怕是从此再也听不到汝这般唤我的名了。
崖涘轻轻地道, 凤凰儿,我想再多听几声。
南广和张了张口, 想怒斥他,那三千年前的黑海炼狱中万千锁链穿心之苦,那骗他亲手剜心将他斩落云层的恨, 此刻都汇聚于心口喉间, 却都卡住了。千言万语,千愁万恨,此刻居然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悉数拥堵在胸臆间, 无一字可逃脱。
凤凰儿, 崖涘似是一眼看穿了他的窘迫与迟疑,又轻轻笑了一声, 以那种奇异的温柔, 含笑凝视他道:你无须为吾觉得难过, 吾心里,高兴的很。
他像是怕广和不信,又笑着重复了一遍。为神也好, 堕魔也罢, 只不过是吾的道。他笑得有些奇异,眉眼间漾动着一股乱世中才有的轻愁。吾走错了道。昔日吾择无情道时, 你曾来劝吾,说无情未必就是此方天地的初心。吾与汝一时好奇播种下的生命树, 树上结果凡七百余,除却少量自行消逝的以外,余下的,此方天地皆容下了。那时汝便道,既然天地喜爱生灵,未必便肯无情。
崖涘眼眸中渐渐变得辽阔,神色悠远。话语也渐轻,渐至不可闻,惟剩下耳语声寥寥。凤凰儿,你虽不甚关心,此方世界却似乎很喜欢你。也很喜欢,你的心。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这茬,南广和便瞬间回了神,收回与崖涘对视的眼神,冷笑了一声,手捂住胸口,呛声道:可不是喜爱至极!甚至将吾的一颗天生神心骗了去,只为度化苍生,替此方小世界苟延残喘万年余!
便只得万年,亦是久长。崖涘颌首,面上仍挂着那一抹奇异的笑意。比吾之生涯,要更久且长。
南广和倏然抬眸,愤然道:怎会比你久长?!你身为上界帝尊,乃天道下第一人,谁人敢不听你号令?当年你下令诛杀极情道众生,下界凋敝,上界诸仙均改道而行。这天地,可曾有一人一物敢逆你?!
你啊!崖涘带笑打断他,又重复了一遍。凤凰儿,带头忤逆吾与这天地的,可不就是你嘛!
南广和哑然。却料不到这厮为何笑的如此畅快,心下越发恨恨,愤愤然自鼻孔中哼了一声,高高抬起下巴道:你别得意!这次就算你搬出三十三天所有天兵天将,吾亦势必要闹个天翻地覆!
好。崖涘却含笑,再次应了他。安抚似的替他顺毛,笑的宠溺而又温柔。凤凰儿,这次无须你带头反了,吾亲自替你反了,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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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琅——唐不弃(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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