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南广和知道,那名少年死的不寻常。十有八九与仙阁有关。
但也不排除是两国交易崩裂,父皇派了棋子去斩杀。
大隋分封藩王诸侯,皇权旁落。父皇手中可用的棋子,只剩下三十六路诸侯里原先留守在西京的几支私兵。叶慕辰所属的镇国将军一系,便是原三十六诸侯之首。凭借叶家军夜行千里的神勇,未必不能完成这次暗杀。
南广和因此很是注意叶慕辰,以及叶慕辰的父亲,叶老将军。
**
十二岁的叶慕辰近日突立奇功,从校尉提拔为副将。虽然军衔只升了一级,却可以带领数百人出战了。
所谓奇功,在军报里说是在一次夜袭时身先士卒,斩杀敌首。
叶慕辰立下军功的战场,正在有羊国国境。
南广和疑心了叶家许久,私下里一直寻找机会探听虚实。一日终于在前朝朝会时,堵住了立在阶前等候父亲的叶慕辰。
小叶将军!南广和坐在华盖下,远远地,让小三儿停下车辇。
叶慕辰闻声回头,见是他,身体瞬间绷紧。
见过公主!叶慕辰的声音挺冷淡,正处于变声期间,声音有些粗噶,似哑掉的公鸭嗓子。
南广和微觉好笑,忍不住逗弄他。怎地如此不乐意,见到本殿下便让你如此为难吗?
臣不敢!叶慕辰干巴巴道。
也没什么敢不敢的。南广和人坐在车辇上,居高临下地打量他。作为将军呢,就是要一身果敢,小叶将军你说是不是?
叶慕辰:
叶慕辰一头雾水,不知这位千娇百媚的小公主抽了什么风,好端端来找他麻烦。
他谨慎地行了个了礼,单膝着地,右手放在左胸前。殿下金枝玉叶,臣不胜惶恐。
南广和见他不接话,有些无趣。便闲闲地岔开话题,状似无意提起有羊国的战事。小叶将军此番进阶副将,可喜可贺。
叶慕辰行完礼,始终不见殿下叫他起身,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谨慎地、一字一句地答道:有羊国遭鞑子侵犯,臣奉命协助,斩杀贼首并鞑子军士共计三十,按大隋军律当计进阶一级军衔。
言下之意,这是臣该得的!
可不是因为领兵的是臣自家老爹!
南广和琢磨了片刻,觉得这人瞧着正直,话语里怎恁多弯弯绕,可见也是个心眼多的!
由于崖涘的原因,南广和尤其不喜说话云山雾罩的人。心思玲珑,有如山路十八弯,猜来猜去,太累。
他闲闲瞥了叶慕辰一眼,淡淡道:起来吧!
是!叶慕辰起身,仍守礼地低垂双目,并不直视不远处的公主车辇。
你在有羊国,南广和的声音飘过来,语音又糯又软,颇带了些西京口音。可曾见过他们的大皇子?
有羊国的大皇子,便是乌答儿。
叶慕辰松了口气。敢情这位殿下是因为订了亲的夫君早亡,心下不甘,所以拐弯抹角找他打听来了。
叶慕辰抿紧嘴角,决定实话实话。回殿下,曾见过一次。他生的如何?南广和追问道。
叶慕辰再也忍不住诧异,飞快抬眼瞄了南广和一眼,然后又垂下眼,仔细在腹内打了个草稿,慢吞吞道:有羊国大皇子殿下,生的孔武有力,肩宽腿长。若不是病亡,倒与殿下堪为良配。
南广和:
他怎么觉着这句形容有哪句不对呢?
肩宽腿长是什么鬼?
他有那么注重男人长相嘛?!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朝暮追宛娘娘的地雷!
第7章 觉醒
南广和默然良久,终究没忍住,又仔细盘问了一句。他与小叶将军你,谁更高些?
叶慕辰:
叶慕辰简直委屈死了!他就在领兵去有羊国驰援的时候,在王帐见过有羊国大皇子一次,大皇子高高在上地坐着,从头到尾没起过身,谁知道那个短命鬼有多高?
叶慕辰嘴角一抽,没好气道:臣不知。
哦南广和拖着长长的尾音。他在梦中见到的乌答儿也是躺着的,判断不出那人康健时应该是什么模样,但从骨骼判断,大约与眼前的小叶将军差不离,也是位肩宽腿长的美少年。
啊呸!都怪叶慕辰这厮,肩宽腿长是什么鬼?!
七岁的南广和与十二岁的叶慕辰,彼此皆用腹诽上演了一场君贤臣恭的好戏。
实则两见两相厌。不欢而散。
一转身,小三儿就愤愤往地下啐了一口,对南广和咬耳朵道:叶慕辰这厮眼神看人跟刀子似的,剑眉厉目,活脱脱一天煞孤星!
南广和默了默,没忍住,试探地问小三儿。你觉得本殿下是否好色之人?
啥?小三儿尖利嗓子一扯,险些吓掉了魂。
殿下你说啥?奴才,奴才耳朵不好小三儿可怜巴巴道,清秀的小脸吓得血色全无。
南广和好笑地举起手中折扇,敲在小三儿头上。死奴才,就你最精明!
小三儿嘿嘿傻笑,故作懵懂。
**
南广和没从叶慕辰口中掏出半点有用的信息,又不能亲口去问父皇,很是憋屈了一段时日。
一不小心,在崖涘又一次夜访的时候,竟然没注意调整呼吸。
又是一夜灯烛将灭未灭,韶华宫内寝榻上,南广和耳内听到崖涘飘然落入韶华宫外的声息。他一惊之下,呼吸突然走岔了路。随即便觉小腹下一阵绞痛。浑身有若身处于烈焰焚烧之中,五内俱焚。活像有一块燃烧着的活物,在他腹中鼓胀,就快要破体而出。
南广和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呼痛声。
崖涘却察觉有异,快步走到床帏前,犹豫了片刻,随即猛然一把扯开帘子。入目就见南广和额头汗如雨下,双手按住下丹田,脸色煞白。
怎么了?崖涘连忙伸手按在南广和小腹下,触手滚烫,活像有一块烙铁在其内突突似要跃出。
殿下你崖涘大惊失色。
小殿下分明是丹田已经凝气入体,即将筑基的征兆。而且入手灼烧之感浓郁,十有八九,小殿下周身流转的正是火灵根。竟与三百余年前凡间惊鸿一瞥的凤华帝君,一模一样。
崖涘连忙运转体内真气,强行将真气打入南广和丹田内。崖涘本是天灵根,且是单一冰灵根,调和南广和体内的火灵根本是最适合不过。他接连打入数道真气,南广和方才缓过气来,浑身灼烧之感渐渐消除。
崖涘南广和全身如大水漫灌,叫汗水打的湿漉漉的,月白色纱衣纱裤裹在身上纤毫毕现。
七八岁的童子,青丝渐渐长出,依稀有了后来无双的绝色模样。彼人却浑然不知,只娇娇地唤着他的名。尾音软糯,孤独而又无助,像极了一只摇摇欲坠的彩雀儿。
多少年,这只凤凰儿拣尽寒枝不肯栖,如今却开口向他呼救,带着无限依恋,三分委屈,七分都是迷离。
崖涘根本不敢正眼看他,艰难地挪开视线,只低声劝哄道:我便在这里,殿下莫怕。你随着我念的口诀,慢慢呼吸。
南广和亦艰难地眨了眨眼睛,长长的鸦羽一般的两排睫毛也叫汗水打的湿漉漉的眸光湿润。他像是终于自一场迷离梦中醒来,恢复了几分神智,上挑的丹凤眼儿眨也不眨地盯着崖涘瞧。
崖涘紧张的全身肌肉紧绷,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慢慢念出仙阁所传授的清心咒,引导南广和将体内真气慢慢运转了一个大周天,这才略松了口气。
殿下,崖涘正色道,你私自练习吐纳之术,已有多少时日?
南广和见躲不过,只得尴尬地垂下双目。也不过数月。
从何处习得?崖涘声音越发肃穆。
南广和从没见过他如此正经的神色,虽然看不出那人眉目,却能从他的语气神态里感知到此事非同小可。
他不敢胡乱扯谎,只得老老实实道:就是从你那日落在窗台的书卷中习得。
崖涘默然良久,终于记得那日宫中传来有羊国皇子乌答儿病亡的噩耗时,自己正在韶华宫内读书。那日与殿下谈的不甚愉快,他心中有些乱,想是那时将书卷落在了韶华宫。
但那卷经文本是修仙之人无聊之时的笔记,凡人压根看不懂其中真意。他不料小殿下如此天赋异禀,居然无师自通地从那本经卷附录中学会了引气入体。
不但如此,小殿下眼下居然能够百日达到筑基。若不是他今晚恰好赶至,一旦筑基失败,轻则走火入魔灵根尽废,重则当场身死道消魂魄渺渺。
崖涘一阵后怕。又惧怕此刻广和引起的异动,会惊动仙阁。他不得不耐下性子,哄那人道:殿下,那本书原不适合凡人修炼,贫道此刻想要彻底替你根治了这腹痛的毛病,便得给你压住体内乱息。
有什么后果?南广和警觉地瞥了他一眼。
此举会封了你的火灵根。一日不解封,一日你便如同凡人一般,生老病死。且强行借助外力封闭灵根,会令殿下你从此变得心思单纯,有些痴傻。
崖涘心内暗痛。却不得不顾忌仙阁的手段,口气仍是那样淡淡的。不会如何,只是偶尔会有些恍惚,对发生的事情记忆不甚分明。往往事后回想,才会恍然大悟。
那不就是,人变得很笨!
南广和无语地望着崖涘,丹凤眼儿微挑,似笑非笑。高傲的脸上,满是嘲讽神色。
崖涘只作看不懂,低声温柔问道,殿下,你可决定了?
若不治呢?南广和慢吞吞推开他的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问道。
会死。崖涘低声道。
南广和内心天人交战。私心里他并不完全信任崖涘。虽然崖涘一向对他呵护有加,语气温柔。但崖涘来自仙阁是个不争的事实。
他不傻,他知道只有仙阁选中的人,才会用秘法遮住真面目。仙阁数百上千位修道者,并不是人人有此殊荣。
可见崖涘身份并不一般。
他不知道崖涘可不可信,却也知道在这深宫之内,他无人可依赖。
南广和目中渐渐流露出一丝悲哀之色。手指抠入锦被深处。是就此变成一个智力低下的痴傻儿,还是今夜放肆一搏,以江山与父皇母妃的性命作为赌注?
他原本就没有选择,不是吗?
南广和难堪地闭上眼,垂下雪白柔弱的脖子,睫毛颤动,如一只濒临死亡的天鹅。语气里充满了对自身的厌弃。便如你所愿!
**
与此同时,仙阁内的仙机坊。
一个白衣老道瞪大双眼注视面前突然窜起的一大束烂漫至极的金色火焰,跌跌撞撞爬下床榻。鞋子都来不及穿,匆忙奔至房门外,朝各位同门道友大呼一声。是凤华帝君的气息!莫非帝君留在凡间的血脉终于苏醒了?
白衣老道的声音都带着颤抖。七分狂喜。三分惧怕。
仙机坊内数人瞬间奔袭而入。
人人皆一身白衣。披头散发。赤足狂奔而至。
数息后,仙机坊众人皆目瞪口呆地注视那一簇绚烂至极的金色火焰凭空而至,灼灼燃烧,点亮了香案上的凤华帝君雕像。
白玉做的凤华帝君雕像,突然自内而外,光芒大盛。那一束金色火焰散发出灼热温度。将室内烤的如同炭炉一般。
怎会这样?不是说,这只是帝君元气孕育的凡人后代嘛?怎么气息如此醇厚?相隔数千里,竟如帝君亲临一般。
快快,快来卜算一卦!
**
仙机坊内众人团团趺坐,闭目口中念念有词进行卜算之际,数千里外的韶华宫内却是一片凄清。从空中往下看去,大隋朝朱红色宫墙的深宫内风云突涌。夜幕之下 ,以韶华宫为中心,天地间灵气盘旋犹如一个巨大的圆盘,最终疯狂涌入。
韶华宫有如一只巨大的漏斗。而南广和所在的位置,就是漏斗的长嘴。
灵气疯狂涌入南广和身侧,泊在距他灵台一寸处,进不得,也停不下来。强大的气压,迫的南广和全身轻轻颤抖,长发被汗水打湿,整个人已绷到了离弦之间的最后一刻。只要外力轻轻一碰,即刻崩溃。
韶华宫内,红烛轻轻燃烧。殿外侍女太监一片安静,皆陷入沉睡。
床帏内,南广和终于下定决心,放弃了一切挣扎。垂下双目,凄然道:便如崖涘你所愿。
崖涘心痛如刀绞,却不能当着这人的面泄露分毫。
他颤抖着手指,温柔抚摩小殿下的头顶,低声道:莫怕,贫道会一直陪在殿下身边。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殿下一声呼唤,贫道万死不辞!
南广和偏开头,看也不看他,指尖要将榻上锦被抠出一个洞来。
他嗤笑了一声,漠然道:你动手吧!
那闭目垂头的模样,活脱脱是一副引首就戮的殉道者姿势。灵台处承压,粉身碎骨亦不能形容这种痛楚。南广和却硬生生咬牙忍住了。
崖涘叹息一声,声音传入耳边,又遥远,又清冷。仿佛隔了千万年迢递时光遥遥传至这座宫闱深处,落地即袅袅散作烟尘。
殿下,为了你,贫道百死不辞。这次,请你务必信我可好?!
第8章 逆天
南广和抿唇,不发一言。汗涔涔的额头露在外面,青丝如瀑,劈头盖脸垂落一身。月白色纱衣纱裤汗湿重重,整个人痛楚到极致,灵台却前所未有的一片清明。
他心中只觉得嘲讽至极。却碍于仙阁,不能与崖涘撕破脸。
他再次嗤笑了一声。
在崖涘终于抖着手,将掌心覆盖在他的天灵盖上的时候,他突然以极轻、极轻的声音,耳语般地喃喃道:崖涘,孤恨你!
七岁的孩童,以一种极其郑重的语气,说出我恨你。
那一声,太过郑重。也太过悲凉。
以至于,从此成为崖涘噩梦中的噩梦。渐渐幻化为崖涘挥之不去的心魔。导致他日后即便不足十年便成功结婴,震惊整个修仙界,被誉为三百年来第一天才。此后百年却始终为心魔所困扰,修为停滞不前,百年不得寸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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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琅——唐不弃(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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