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器微仰着头,看着女人的脸,一寸寸的看着,眼前的这个人便是了,是她年少时的梦,是她年少时的光。她看了许久,最后才缓缓开口问道:
你记不记得器儿?
纵然她已把她当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却还是忍不住问问自己的存在。
器儿?女人笑笑道,你怎么忽然提到她了?
你还记得她吗?
记得。女人看着她,目光中情深一片,对她道,她是我们视若已出的女儿,我当然记得她。
慕容器的手一松,心头一空,视若已出原来,她只是把她当成了一个孩子吗?
她现下长大了
女人弯下腰用手摸着她脸柔声道:好啦,我们不要再说她啦,她有简二还有阿献在,过得很好,倒是你,怎么瘦了许多?
我
又不乖乖吃饭?女人捏着她脸忍不住轻叹道,傻媳妇儿,你不是同我保证过你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吗?
听着她唤她媳妇儿,慕容器终于忍不住的一下红了眼眶,却又固执的不肯落下泪来。她看着她,看着眼前这个把她当作另外一个人的女人,抖着嘴唇半晌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说什么。
她听见严无为的话了,听明白了,明白自己在对方心中是什么样的地位了。
可她,好不甘心呐严无为,我就站在你的面前,你为何不肯睁眼好好看看我,看我对你的情谊究竟有多深,究竟比不比得上姑姑慕容壡。
怎么不说话了?女人不曾知道她心中所想,只自顾自的问道她,知道错了吗?
知道了。
好。女人松开了捏着她脸的手,对她笑颜道,一路回来很累吧?要先沐浴吗?
她缓缓摇头,不了你先坐下好不好?我、我想再好好看看你。
女人真的依了她的话再度在她身前坐下,面带羞意的任她看她,她看得那样的认真那样的仔细,仿佛要将她的面貌刻在心里一般,好让自己永远不忘记。
半晌,她道:我要走了。
女人一瞬间便变得紧张了起来,问她:你要去哪?
王都那边器儿还不能很好的应对。她对她撒着谎,再度提起了自己,我要回去看着她。
你她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你要与我一道回去吗?
回去?回呢去?女人的表情有些茫然。
回王都,回我们的家,我会照顾好你的。她在心里亦承诺道,我会娶你为妻,给你姑姑曾不能给过的你一切,让你与我并肩而立,站在我身旁,看我如此当好一个王。
可你不是说,这儿才是我们的家,要我在这里等你回来么?
闻言,慕容器一怔,明白过来严无为说的是什么了以后继而不禁垂眸讥笑了两声。
家?什么家?人都没了还要再等,严无为你到底明不明白姑姑已经走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是她第一次恨上了自己的姑姑,她恨她姑姑慕容壡,恨她骗了严无为,恨她明知自己不可能再见到严无为却还要给出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让她在江北枯守着,等着一个不可能再回来的人。
姑姑,你后悔吗?
第114章 106
慕容器最终还是落荒而逃了, 她无法面对那样的严无为, 更无法说服自己去扮演另外一个人。
她寻遍了名医送往江北,妄图想要治好她,可回来的人都说严无为魔魇了, 她永远的活在了自己所坚信的那个谎言里,守着江北,守着那个承诺, 等着一个失信了的良人归家。
姑姑,您后悔吗?夜深人静之时,慕容器跪在宗祠慕容壡的牌位之前再次问道那个永远也得不到回答的问题。
您为何要骗她?慕容器垂着头,眼中茫然不甘, 她想问,想知道, 您明明就回不去为何还要骗她?
您为何要骗她
回应她的是无尽的沉默。
慕容器继位后的第三年,国局安稳, 四壤平和,她的王位越发的牢固了, 也就是在这一年里她再一次去往了江北,时隔了一年后她再度见到了严无为。
已年过三旬的女人目眉依旧如她们初见时那般温柔,只是清减了不少。
见到她叩门而入, 她缓缓扬眉对其笑道:
你回来呐?
她换下了玄色的王袍,穿上了她姑姑生前最喜欢的那身水蓝色长裙,用玉簪将青丝绾起,面上亦是带着笑。
比起那些莫无虚有的自尊, 她更想再见到严无为一面,哪怕是用另外一个人的身份。
是啊,我回来了。
那是个阴雨蒙蒙的午后,她撑着四十八节竹骨竹叩开了严无为的门,信步而入,对那个站在廊下的女人这般说道。
回来就好。女人轻轻一笑,仿佛一点也不在意她这么久才回来的事实。
她这一生已然习惯了等待慕容壡,从王都到黔州,从黔州到王都,又从王都到了江北,她一生都在等,一生都在爱。
她收了伞,走到了她的身前,比起年少之时,而今的她已然高出女人许多了。她伸出微凉的双手轻轻地握住了她,问她:我要你泡的果子酒泡好了吗?
对于这个问题那女人已等待了三年,所以她才会低眉浅笑道:早就泡好了,就等你来了。
拍开尘封三年的泥土,酒香四溢,她们二人坐于廊下,面对面执棋而落。
时光仿佛回到了十五年前,她们初归王都时在清泉殿庭院内下棋的时候,那时她们对弈,她问起她关于秦国将来之事。
她说可立慕容器为储,于是便有了接下来那么多年的故事。
而今再回首,不知是对是错。
她饮下了一口她为她泡了三年的酒,笑:好喝。
女人展颜轻笑,确实是个温柔的妻子:你喜欢便好。
她终于等到了那个人回来,为她做过了臻子酥,让其品过了她泡的酒。
她们二人下着棋低声说着话,她同她讲这三年慕容器继位之后在位的所做所为,问她觉得如何?她亦笑着点头道:她做的很好,没有辜负了你兄长的期望。
那你有对她失望过吗?
她摇头,温言对她说道:她是我们一道养大的孩子,我怎么会对她失望呢。
她一怔,继而低声神色不明的应和道:是啊她是我们一道养大的孩子。
她不再提起关于慕容器的一切,只同她说她们两个人在时一道经历过的事,有些她记不得了便问她,她也会好脾气的同她讲起多少年的以前。
清明时雨,沥沥悽悽。
她陪她在廊下坐了一整个午后,直到夜幕四合之时,她说她有点累了,于是她便道进屋吧。而林间的隐客便是在这时提着剑从暗出走出的,同经年前一样,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太让人措手不及了。
她看着那黑衣蒙面之人执刀冲她心门而来,仿佛又回到了那年中秋时节,于太和殿上发生的那一幕。后来的这些年里她一直在想,一直在悔,想自己当时为何没有将殿中防卫布好,让刺客混进来,悔自己当时为何没有赶上那一剑,为她挡下那致命的一击。
时光重来,她终于清醒了过来,然后一跃而起,冲上了殿台之上,将那个人挡在了自己身后,然后那一剑便刺中了她。
她终于挡住了那一剑,然后倒在了她的怀里,她看着她的容颜,目光眷恋,对她道:
玄世别怕。你不要怕,你不会有事的,只要我在,我定然不会让你出任何事的。
言罢,她便失血过多的倒在了她的怀里,晕了过去。
隐客收剑取下面罩,对跪坐着的那人道:王上。
慕容器低着眼,看着怀里安然无恙的女人,良久,她轻声道:
你终是为她挡下了那一剑,圆了你的心魇
严无为你该醒了。
醒来吧,从那个姑姑为你编制的谎言里醒来吧,醒来看看这世间,看看我,看看我是谁。
她抱着她在廊下枯坐了一夜,没有再对她说起自己这么些年关于她对她情谊的只言片语,比起那些,她更在意此刻她与她的相拥。
时光冉冉,一晃经年,她至少还拥有过她短暂的柔情,只是这一切到了天明便是结束了。
天亮之时慕容器将严无为送回了房,然后便起身走了。
同她来时那样,她带走了自己留下的所有痕迹,仿佛像从未出现过在江北一样,除去了廊下棋盘上的那场对弈。
她不该出现的,这场戏里从始至终都不曾有过她的身影,这样也好。
严无为昏睡了整整三日,医者说心魔作祟,除去便好,慕容器太了解严无为了,她知道她的心魔是什么。她一直走不出当年在太和殿上的那场遇刺,更也无法看穿慕容壡死前为她留下的谎言。
所以她从王都而来,用另一个人的身份与她相逢,与她相见。
她们对弈,她们相淡,然后在对方最放松的时刻派出早已准备好的隐客。
她让她挡下了那一剑,了了自己多年的梦魇。
她也等到了她的归来,平了自己多年的宿愿。
而今过后,她会再度醒来,不会再将她当成另外一个人,这也就意味着她将不会再得到她的片刻柔情。
诚如慕容器所想的那样,严无为在她离开后的第三个清晨终于清醒了过,她环顾四下,那间不大的屋子里除了她自己以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的存在。
那一瞬间,心便空了下去。
她缓缓起了身,清明雨后,绿枝新枝,一切都在重新开始,她穿着件月牙白色的长衫,青色散满肩头,靠在门沿上低着眼帘看着廊下那盘没有下完的棋。
子落楸枰,影疏方斜,她终于清醒了过来,明白了这一切不过是一个笑话。
她还是没有为她挡下那一剑,还是没有等到她归来。
她看着那棋局,陷入了无尽的回忆里,不知道还可以去怪谁,也不知道还能去问谁。
慕容壡
慕容壡。
院落大门被人推开,发出了声响,她抬门望去,见到的不是归人,而是前来看她的糖糖。
严相。糖糖对她欠身作揖道。
她看着她,良久,方才开口问道:今夕,何夕?
糖糖一怔,看着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眼眶一红,答道:
今下四月初十。
何年?
秦王器,三年。她道。
女人靠在门沿上听完这句话后终是缓缓点了个头,目光移开,又再度落到了那方棋局上。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梦见了慕容壡终于归来,她们信步于伞下,说起从前的往事,谈笑间是经年的深情陪伴。
她为她做了臻子酥,她道好吃。
她品了她泡的果酒,她道好喝。
她终于遵循了经年前的承诺从王位上退了下来,与她一道隐退在了山林,她说南下有海,那里白云悠悠,海风徐徐,她见了之后定然会欢喜。
梦醒了,她记起了。
那年的中秋她没有为她挡下那一剑,她遇了刺,中了毒,然后千方百计的逼她离开了王都。她们见的最后一面是那年除夕,在王宫清泉殿内院,她说她很困,说自己做了一个梦,梦见她为了哄她唱了支歌。
你想听什么歌?
《唐风葛生》吧,听着映景。她轻阖上眼,对她说道。
好我唱给你听。
她的声音似山似水,似玉似环,飘飘淼淼,泠泠珠玉,在见最后一面之时,她听了她的话,依了她的任性,为她亲口唱了首悼亡之诗。
而后再想相见,便只有在奈何桥上了。
那时,你还会等我吗?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
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
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
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糖糖看着那个站在廊下的女人隐去了笑意,面色无悲无喜,她想劝慰的,可她又明白此时说什么都是无用的。
她为她沉浸在一个谎言里足足度过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任谁见了也会道声适可而止。
斯人已逝,活着的人生活还要继续。
慕容壡曾说她最后的心愿便是想让严无为不再为自己泥足深陷了,以前糖糖不懂,可来到了江北绥远之后她看着严无为一日日的消沉下去后她终于明白了。
这份情,是慕容壡辜负了严无为。
可后者却不肯相信她已离去的事实。
我道人生亦相逢,奈何回首白云低她这样说着,终是抬起了眼帘,落下了那滴迟了三年的眼泪。
慕容壡,今生你负了我,来生你定当要还我才是。
这样想着,她便看向了院外,那蜿蜒曲折的小道上从远方隐隐约约走近了一个人来,她穿着玄色的王袍,束着玉冠,面带笑意,撑着油纸伞朝她信步而来。
抬眸与她对视,一如初见之时那般风华正茂。
她眼睛里的春夏秋冬,全是她往日落寞时的影子,走近了,她站在了她的身前,抬头笑着对她道了声好久不见。
她亦是轻轻一笑,说:来了便好。
山水总归有再相逢之日,无论多久,她们总会有再见之时见。红尘凡事,不过沧海一粟,三十余年经年相伴,心饴不化,终归不负往日情深。
而后在这江北,便是她们二人永远的家了。
我会陪着你,直到生命的最后。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完了,哼唧唧,这个结局对于她们来说的确是最好的,前面那么多的伏笔,终于为了最后这一章做出了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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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朝帝相(GL)——Kivey徒生(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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