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房子》 作者:曹文轩—
第二天一早,桑桑的母亲一开门,就看到杜小康抱着一只柳篮站在门口。
“师娘,桑桑起来了吗?”
桑桑的母亲,一边将杜小康拉进院里,一边朝屋里叫着:“桑桑,小康来啦!”
桑桑连忙从床上蹦到地上,鞋也没穿,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往外跑。
杜小康将柳篮送到桑桑手上:“里面有五只鸭蛋,都是双黄的。”
这五只鸭蛋,大概是杜小康从大芦荡带回来的全部财富。
桑桑低下头去。他看到五只很大的、颜色青青的鸭蛋,正静静地躺在松软的芦花上。
桑桑现在所见到的杜小康,已经不是过去的杜小康了。
对于杜小康来讲,无论到哪一天,他也不会忘记在芦荡度过的那几个 月——
那是一个荒无人烟的世界。天空、芦荡、大水、狂风、暴雨、鸭子、孤独、忧伤、生病、寒冷、饥饿……这一切,既困扰、磨难着杜小康,但也在教养、启示着杜小康。当杜雍和因为鸭群连续几次误入人家的鱼塘,几乎吃尽了塘中刚放养的几万尾鱼苗,被愤怒的当地人扣下小船与整个鸭群,而陷入一贫如洗的绝望时,他万万不会想到这段 时间的生活给了儿子多少珍贵的财富!杜雍和不吃不喝地躺在鱼塘边上时,杜小康也一动不动地坐在了他的身边。他有父亲的悲伤,却并无父亲的绝望。现在,倒什么也不怕了。他坐在那里,既没有向人家哀求,也没有向人家发怒。他反而觉得父亲这样做是没有必要的。因为他们的鸭子毁掉了几十户人家的一片希望,就像他们也被毁掉了希望一样。杜小康是坐在那里咀嚼着油麻地的任何一个孩子都不会去咀嚼的,由大芦荡给予他的那些美丽而残酷的题目。他不可能立即领悟,但他确实比油麻地的孩子们提前懂得了许多……
桑桑现在再见到的杜小康,已经是一个远远大于他的孩子了。
当桑桑向杜小康问起他以后怎么办时,杜小康并没有太大的惊慌与悲哀。他与桑桑坐在打麦场上的石硫上,向桑桑说着他心中的打算。他至少有十项计划,而他最倾向于做的一个计划是:在油麻地小学门口摆个小摊子卖东西。
而这个计划是桑桑最感吃惊的一个计划:他怎么能在学校门口,当着 大家的面做小买卖呢?满眼全是他的同学呀!
杜小康却是一副很坦然的样子:“你是怕大家笑话我?”
“大家不会笑话你的。”
“那怕什么?就是笑话我,我也不在乎。”
杜小康向桑桑详细地说明了他的计划:“我们家开了那么多年的小商店,我知道应该进什么货、什么好卖;我在学校门口摆个小摊,那么多学生,买个削笔刀啦,买几块糖啦,谁不愿意出了校门就能买到?……”
桑桑觉得杜小康的计划是有理的。
“那你有钱进货吗?”
“没有。”
“怎么办?”
“能想到办法的。”
桑桑与杜小康分手后,回到家中。晚上,他等鸽子都进窝后,将窝门关上了。他用笼子捉了十只鸽子。桑桑的鸽子,都是漂亮的鸽子。第二天一早,他提了笼子,去镇上,将这 些鸽子卖给了一个叫“喜子”的养鸽人。他拿了鸽子卖得的二十元钱,直接去找杜小康,将钱统统给了杜小康。
杜小康一手抓着钱,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用另一只手抓住桑桑的一只手,使劲地、不停地摇着。
过了一个星期,杜小康在校园门口出现了。他挎一只大柳篮子。柳篮里装了零七八碎的小商品。柳篮上还放了一只扁扁的分了许多格的小木盒。一格一格的,或是不同颜色的糖块,或是小芝麻饼什么的。盒上还插了一块玻璃。玻璃擦得很亮,那些东西在玻璃下显得很好看。
他坐在校门口的小桥头上。令油麻地小学的老师和学生们都感震惊的是,这个当初在油麻地整日沉浸在一种优越感中的杜小康,竟无一丝卑微的神色。他温和、略带羞涩地向那些走过他身旁的老师、学生问好或打招呼。
最初几天,反而是同学们不好意思。因此,几乎没有一点生意。
桑桑替他感到失望。
杜小康安慰桑桑:“会有生意的。”那时,杜小康又想起了那次鸭被惊散了,还有最后十几只没有找到的情景,父亲说,算了,找不到了,别找了。他却说,能找到的。结果真的找到了。
第一个来买杜小康东西的是桑桑。
杜小康无限感激地望着桑桑,会意地笑着。
生意慢慢有了。渐渐地,油麻地的孩子们,再去杜小康那里买东西时,就没有异样的感觉了,仿佛只不过是在从一个朋友那里取走一些东西而已。他们可以先不给钱,先在心中记住。而杜小康知道,他们绝不会白拿他的东西的。
那天,学生们都在上课时,桑乔站在办公室的廊下,望着校门外的杜小康,正在冬季的第一场雪中,稳稳地坐在树下,对另外几个也在廊下望着杜小康的老师说:“日后,油麻地最有出息的孩子,也许就是杜小康!”
几次挣扎均告失败之后的杜雍和,在经过一段调养之后,已能走动了。他平和了,眼中已不再有什么欲望。他像一个老人一 样,在村里东走走,西走走。
红门里,实实在在地成了空屋。
红门里,还欠人家不少债。但债主知道,杜雍和现在也拿不出钱来还他们,也就不急着催他。其中有个债主,自己实在是窘迫,只好登门来要债。见杜家满屋空空,就又不好意思地走了。但最后还是逼得无法,就再一次进了红门。
杜雍和感到有无限歉意。他在表示了自己无能为力、债主只好又走出红门时,一眼注意到了那两扇用上等材做成的红门。他追出来,将那个债主叫住。
那个债主走回来问:“有事吗?”
杜雍和指着红门:“值几个钱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
杜雍和十分平静:“你摘了去吧。”
“那怎么行呀。”
“摘了去吧。我屋里也没有什么东西。这院子有门没有门,也没有多 大关系。”
那债主用手摸了摸,敲了敲两扇红门,摇了摇头:“我怎么好意思摘 下这对门?”
杜雍和说:“我对你说,你不把它摘了去,我明天可得给别人了。”
那债主走了。傍晚,他自己没有来,而是让两个儿子来将这对红门摘 走了。
与杜小康并排站在院墙下的桑桑,情不自禁地抓住了杜小康的手。
这两扇曾为杜家几代人带来过光彩与自足的红门,随着晃动,在霞光 里一闪一闪地亮着。
当这被杜小康看了整整十四年的红门,在他的视野里终于完全消失时 ,桑桑觉得与自己相握的手,开始微微发颤,并抓握得更紧……
第九章 药寮
桑乔出身卑微,对于这一点,油麻地的人几乎谁也不了解—桑乔是从外地调来的。
从前的桑乔家没有一寸土地。桑乔只断断续续念过一年私塾。桑乔才十几岁,就开始跟着父亲打猎。一年四季,就在芦苇丛里走,在麦地里走,在林子里走,在荒野里走,眼睛总是瞪得滴溜圆,鼻子也总是到处嗅着。桑乔至今还有每走到一处就嗅嗅鼻子的习惯,并且嗅觉特别灵敏。因此,桑桑家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桑乔从外面回来了,一进屋,就嗅了嗅鼻子说:“家里有股骚味。”全家人就都嗅鼻子,但谁也嗅不出什么骚味来。桑乔却一口咬定说:“有。”最后,总会找到骚味的来源的,或是被桑桑用被子掩盖了的尿湿了的褥子,或是猫把尿撒了几滴在墙角上了。桑乔打猎,直打到二十五岁。二十五岁时的桑乔,皮肤是烟熏般的黄黑色。在这段岁月里,桑乔足足地领略到了猎人的艰辛与猎人的屈辱。在这个以农耕为本的地方,打猎是一种最低贱的行当。可是,桑乔家无地,他不得不打猎,不得不常常抓着血淋淋的野兔或野鸡,十分不雅地站在集市上向人兜售他的猎物。桑乔是在时刻可见的鄙夷的目光里长到二十五岁的。二十五岁之前的桑乔,因为不经常与人对话,总在沉默中度过,还落下了一个口吃的毛病。
桑乔从内心里厌恶打猎。桑乔喜欢的是读书识字。他凭着他一年私塾所学得的几个字,逮到什么书,就拚命去读,去猎获,样子就像跟随在他身边的那条猎狗。桑乔在河坡上,在麦地里,在树林间,看了无数本他从各处捡来的、搜寻来的、讨来的书。文字以及文字告诉他的故事、道理,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他说话虽然结巴,但人们还是从他的结结巴巴的话里看出了他的不同寻常之处。当到处兴办学校,地方上一时找不到教书先生发愁时,居然有人一下子想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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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房子》(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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