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房子》 作者:曹文轩—
秦大奶奶必须作战了,与她最大的敌人油麻地小学作战――油麻地小学正在企图一步一步地将她挤走。
秦大奶奶只孤身一人。但她并不感到悲哀。她没有感到势单力薄。她也有“战士”。她的“战士”就是她的一趟鸡、鸭、鹅。每天一早,她就拿了根柳枝,将它们轰赶到了油麻地小学的纵深地带――办公室与教室一带。这趟鸡、鸭、鹅,一边到处拉屎,一边在校园里东窜西窜。这里正上着课呢,几只鸡一边觅食,一边钻进了教室,小声地,咯咯咯地叫着,在孩子们腿间到处走动。因为是在上课,孩子们在老师的注目下,都很安静,鸡们以为到了一个静处,一副闲散舒适的样子。它们或啄着墙上的石灰,或在一个孩子的脚旁蹲下,蓬松开羽毛,用地上的尘土洗着身子。
几只鸭子蹿到另一间教室去了。它们摇晃着身子,扁着嘴在地上寻找吃的。这些家伙总是不断地拉屎。鸭子拉屎,总发噗哧一声响,屎又烂又臭。孩子们掩住鼻子,却不敢作声。一个女孩被叫起来读课文,鼻音重得好像没有鼻孔。老师问:“你鼻子是怎么啦?”孩子们就冲老师笑,因为老师的声音也好像是一个患严重鼻窦炎的人发出的声音。
两只鹅在办公室门口吃青草,吃到高兴处,不时地引亢高歌,仿佛一艘巨轮在大江上拉响了汽笛。
中午,孩子们放学回家吃饭时,教室门一般是不关的,这些鸡鸭鹅便会乘虚而入。再等孩子们进了教室,不少桌面与凳子上就有了鸡屎或鸭粪。有一个孩子正上着课,忽然忘乎所以地大叫起来:“蛋!”他的手在桌肚里偷着玩耍时,一下摸到了一只鸡蛋。孩子们一齐将脸转过来,跟着叫:“蛋!”“蛋!”老师用黑板擦笃笃笃地敲着讲台,孩子们这才渐渐安静下来。那个发现了鸡蛋的孩子,被罚,手拿一只鸡蛋,尴尬地站了一堂课。下了课,他冲出教室,大叫了一声:“死老婆子!”然后咬牙切齿地将鸡蛋掷出去。鸡蛋飞过池塘上空,击在一棵树上,叭地粉碎了,树杆上立即流下一道鲜艳的蛋黄。
桑乔派一个老师去对秦大奶奶说不要让那些鸡鸭鹅到处乱走。
秦大奶奶说:“鸡鸭鹅不是人,它往哪里跑,我怎能管住?”
油麻地小学花钱买了几十捆芦苇,组成了一道长长的篱笆,将秦大奶奶与她的那一趟鸡鸭鹅一道隔在了那边。
平素散漫惯了的鸡鸭鹅们,一旦失去了广阔的天地,还很不习惯,就在那边乱飞乱跳,闹得秦大奶奶没有片刻的安宁。
秦大奶奶望着长长的篱笆,就像望着一道长长的铁丝网。
这天,三年级有两个学生打架,其中一个自知下手重了,丢下地上那个“哎哟”叫唤的,就仓皇逃窜,后面的那一个,顺手操了一块半拉砖头就追杀过来。前面的那一个奔到了篱笆下,掉头一看,见后面的那一个一脸要砸死他的神情,想到自己已在绝路,于是,就像一头野猪,一头穿过篱笆逃跑了。
篱笆上就有了一个大洞。
也就是这一天,镇上的文教干事领着几十个小学校长来到了油麻地小学,检查学校工作来了。上课铃一响,这些人分成好几个小组,被桑乔和其它老师分别带领去各个教室听课,一切都很正常。桑乔心里暗想:幸亏几天前拦了一道篱笆。
桑乔自然是陪着文教干事这几个人。这是四年级教室。是堂语文课。讲课的老师是那个文质彬彬、弱不经风的温幼菊。
桑乔治理下的学校,处处显示着一丝不苟的作风。课堂风纪显得有点森严。文教干事在桑乔陪同之下走进教室时,训练有素的孩子们居然只当无人进来,稳重地坐着,不发一声。文教干事一行犹如走进深秋的森林腹地,顿时被一种肃穆所击,轻轻落座,唯恐发出声响。
黑板似乎是被水洗过的一般,黑得无一丝斑迹。
温幼菊举起细长的手,在黑板上写下了这一课的课名。不大不小的字透着一股清秀之气。
温幼菊开始讲课,既不失之于浮躁的激情,又不失之于平淡无味,温和如柔风的声音里,含着一股暗拔心弦的柔韧之力,把几十个玩童的心紧紧拽住,拖入了一番超脱人世的境界,使他们居然忘记了叮当作响的铁环、泥土地里的追逐、竹林间的鸟网、田埂上跑动的黄狗、用瓦片在大河上打出的水漂、飞到空中去的鸡毛毽子……她是音乐老师兼语文老师,声音本身似乎就具有很大的魅力。
几乎,各个教室都在制造不同的迷人效果。这是桑乔的王国。桑乔的王国只能如此。
但,秦大奶奶的“部队”已陆续穿过那个大窟窿,正向这边漫延过来。这趟憋了好几天的鸡鸭鹅,在重获这片广阔的天地之后,心情万分激动。当它们越过窟窿,来到它们往日自由走动的地方时,几乎是全体拍着翅膀朝前奔跑起来,直扇动得地上的落叶到处乱飞,身后留下一路尘埃。
鸡爪、鸭蹼与鹅掌踏过地面的声音,翅膀拍击气流发出的声音,像秋风横扫荒林,渐渐朝这边滚滚地响动过来。
桑乔听到鹅的一声长啸,不禁向门外瞥了一眼,只见一趟鸡鸭鹅正在门口朝前奔跑着,其中,几只鸡在教室门口留下了,正朝门口探头探脑地走过来。他用眼神去制止它们,然而,那不是他的学生,而仅仅是几只鸡。它们已经站到了门槛上。其中一只想扇一下翅膀,但在欲扇未扇的状态下又停住了,把脑袋歪着,朝屋里观望。
教室里安静如月下的池塘,只有温幼菊一人的声音如同在絮语。
鸡们终于走进了教室。它们把这里看成了是一个特别的觅食之处。这里没有虫子,但却有孩子们吃零食时掉到地上去的残渣细屑。孩子们的腿与无数条桌腿和板凳腿,因为此刻皆处在静止状态,所以在鸡们眼里,这与它们平素看到的竹林与树林也没有太大的不同。
其中一只绿尾巴公鸡,似乎兴趣并不在觅食上,常常双腿像被电麻了一样,歪歪斜斜地朝一只母鸡跌倒过去。那母鸡似乎早习惯了它的淘气,只是稍稍躲闪了一下,照样去觅它的食。那公鸡心不在焉地也在地里啄了几下,又去重复它的老毛病。
桑乔在一只鸡走到脚下时,轻轻地动了动脚,试图给出一个很有分寸的惊吓,将鸡们撵出教室,但那只鸡只是轻轻往旁边一跳,并不去在意他。
桑乔偶尔一瞥,看到文教干事正皱着眉头在看着一只矮下身子打算往一个孩子的凳上跳的母鸡。他担忧地看着,怕它因为跳动而发出翅响,更怕它一下飞不到位而目不忍睹地跌落下来。但他马上消除了这一担忧:那只母鸡在见公鸡不怀好意地歪斜着过来时,先放弃了上跳的念头,走开了。
孩子们已经注意到了这几只鸡。但孩子们真能为桑乔争气,坚决地不去理会它们。
温幼菊在鸡们一踏进教室时,就已经一眼看到了它们。但她仍然自然而流畅地讲着。可是内行的桑乔已经看出温幼菊的注意力受到了打扰。事实上,温幼菊一边在讲课,一边老在脑子里出现鸡的形象――即使她看不到鸡。最初的轻松自如,就是轻松自如,而此刻的轻松自如,则有点属于有意为之了。
当一只鸡已转悠到讲台下时,包括文教干事在内的所有人,都觉察到温幼菊从开始以来就一直均匀而有节奏地流淌着的语流似乎碰到了一块阻隔的岩石,那么不轻不重地跳断了一下。
外面又传来了几声鸭子的呱呱声。这在寂静无声的校园里显得异常宏亮而悠远。
终于有几个孩子禁不住侧过脸去往窗外看了一眼。
大约是在课上到三十五分钟左右时,一只母鸡在过道上开始拍翅膀,并且越拍动作幅度越大。这里的教室没有铺砖,只是光地,因孩子们的反复践踏,即使打扫之后,也仍然有一层厚厚的灰尘。这些灰尘在那只母鸡双翅扇动的气浪里蓬蓬升腾,如一股小小的旋风卷起的小小的黄色灰柱。
挨得近的正是几个干干净净的女孩,见着这些灰,就赶紧向一侧倾着身子,并用胳膊挡住了脸
一个男孩想让那几个女孩避免灰尘的袭击,一边看着黑板,一边用脚狠狠一踢,正踢在那只母鸡的身上。那只母鸡咕咕咕地叫着,在教室里乱跑起来。
温幼菊用责备的眼光看着那个男孩。
男孩有点不太服气。
一阵小小的骚动,被温幼菊平静的目光暂时平息下去了。但不管是台上还是台下,实际上都已不太可能做到纯粹的讲课与听课,心思更多的倒是在对未来情形的预感上。大家都在等待,等待新的鸡的闹剧。
一堂一开始酿造得很好的诗样的气氛实际上已经不复存在。
一只鸡,埋了一下屁股,屙出一泡屎来,仅仅是在距听课的一位校长脚尖前一两寸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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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房子》(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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