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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房子》(18)

    《草房子》 作者:曹文轩—

    桑桑没有再找鸽子,就回家了。

    开学的第二天,白雀把一个干干净净的布包包交到桑桑手上:“桑桑,这里面是他的信,请你把它们交给他。”桑桑抱着布包包,犹如抱了一个沉重的悲哀。他把信从布包包里拿出来看了看,厚厚的一大摞,用红色的毛线很认真地捆扎着。他在校园外面转了半天,才把这个布包包交给蒋一轮。

    蒋一轮一副很平静的样子,从桑桑手里接过这个布包包:“谢谢你,桑桑。”

    隔了两天,蒋一轮也交给了桑桑一个布包包,一副歉疚的样子:“桑桑,还得麻烦你跑一趟。”

    桑桑接过布包包。他知道那里面都是白雀的信。

    这天傍晚,天空轻轻飘着细雪。

    蒋一轮站在花园里,将那些倾注了他诗与梦一般情思的信,一封一封地投到了火里。

    桑桑在离蒋一轮很近的地方站着。他看到纸灰与雪在一起飞舞,火光在蒋一轮寒冷的脸上,不住地闪动,并把他高高的身影摇晃着。……

    第四章 艾他

    油麻地小学四周环水,很独立的样子。

    秦大奶奶的那幢小草房,在西北角上龟缩着,仿佛是被挤到这儿的,并且,仿佛还正在被挤着,再坚持不住,就会被挤到河里。这幢小草房,是油麻地小学最矮小的草房,样子很寒伧。它简直是个赘瘤,是个污点,破坏了油麻地小学的和谐与那番好格调。

    学校与地方联合,想将秦大奶奶逐出这片土地,花费了十多年的工夫,然而终于没有成功。

    秦大奶奶坚决地认为,这片土地是属于她的。

    也许,确实是属于她的。

    秦大奶奶的丈夫是秦大。他们夫妇俩,原先与这片土地并无关系。他们是在一九四八年年初,才买下了这片土地的。为买这片土地,这对夫妇用了几十年的时间。在这几十年里,他们没有白天与黑夜,没有阴天与晴日,没有炎热与寒冷。他们甚至忘记了自己的欲望:穿一件新袄遮挡风寒的欲望,吃一片西瓜解除暑渴的欲望,将自己放在床上消解一下疲倦的欲望,煮一碗红烧肉润一润枯肠的欲望。他们对痛苦变得麻木起来。镰刀割破了手指,鲜血一路滴在草上,不知道疼;终年光着的脚板,在隆冬季节裂开鲜红的血口,不知道疼;瓦砾硌着脚,不知道疼;鞭子打在脊梁上,不知道疼。秦大在世时,这里人每当谈到他时,评价不外乎就是这些:“这个人太小气,一锥子扎不出血来。”“跌到了,还要从地上抓一把泥。”唯一使这对没有生养孩子的夫妇感到幸福的就是在夜深人静、四周流动着淡淡荒凉时,做着土地的美梦:一片土地,一片风水好的土地,在春风里战战兢兢如孩子般可爱的麦苗,在五月的阳光下闪烁着光芒的金子一样的麦穗……

    他们终于用几十年的心血换下了这片土地。

    他们在这片土地的中央盖了一幢草房,从此,两双已经过早疲倦的眼睛,就时时刻刻地注视着这片土地。这年春天,天气比以往任何一年都暖和得早,才是二月,风已是暖洋洋的,一地的麦子,在和风里一日一日地绿着,没过几天,就不见土壤了,而只剩下汪汪的一片绿。站在草房门口,就像站在一片泛着微波的水面上。然而,秦大并未等到收获的五月,就在田埂上永远地睡着了。村里几个总是帮人家送丧的人,在将他放入棺材时说:“抬过这么多死人,还从没见过身子轻得这样的人。”

    秦大奶奶倒是看到了收获的季节,但就在麦子飘香之时,土地却已不再属于个人。

    贫穷的油麻地在新鲜的阳光下,生发着各种各样的心思。其中最大的一个心思就是办学,让孩子们读书。而在选择校址时,从上到下,几乎无一例外地都将目光投到了这个四面环水的宝地。于是,人们一面派人到海滩上割茅草,一面派人去让秦大奶奶搬家。然而,当十几船堆得高高的茅草已经令人欢欣鼓舞地停泊在油麻地的大河边上时,秦大奶奶却就是不肯离开这片土地。

    地方政府是厚道的,事先给她在另处盖了房,并且还划给她一片小小的土地。

    但秦大奶奶不要,她只要这片土地。她蓬头垢面地坐在地上:“你们打死我吧,打死我也不离开这里!”

    十几只茅草船就那么很无奈地停在水中。

    地方政府是耐心的,充分给她说理:“办学校,是造福于子孙万代的大业。”秦大奶奶双目紧闭:“我没有子孙!”

    实在说不通。学校又必须是在秋天建起来。油麻地的人有点无可奈何了。上头来人了,问学校怎还不动工。这里人就老实报告。上头的人说:“无法无天了!把她赶出去!”地方政府也看清楚了:非得这样不可!

    这一天,几乎是全村的人都出动了。他们割麦子的割麦子,上茅草的上茅草,拆房子的拆房子,测量的测量……。秦大奶奶则被几个民兵架着,拖走了。秦大奶奶差点以死相拼,无奈那几个民兵身强力壮,使她根本无法以死相拼。她只能一路嚎哭:“我要我的地呀!我要我的地呀!”她朝那些人吐着唾沫,并朝过路的人大叫:“救命呀!救命呀!”没有人理会她。

    秦大奶奶被硬关到了那间为她新砌的屋里。她在屋里乱撞门窗,泼口大骂。几个民兵在门外说:“你再闹,就把你捆起来送走!”丢下她,走了。

    当秦大奶奶终于弄断窗棂,钻出屋子,跑回那片土地时,那幢房子早已不见踪影,满地的麦子也都已收割一尽,茅草堆积如山,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地上已是一道道石灰洒成的白线以及无数的木桩,甚至已经挖开了好几道墙基,一些汉子正在叫着号子打夯……一切皆已面目全非。

    她瘫坐在地上,目光呆滞地一直坐到天黑,然后开始了长达一年之久的告状。她告到乡里,又告到区里,再告到县里,然后又回过头来告到乡里、区里、县里……。眼见着头发一根一根地白了,眼见着背一点一点地驼了。跟她讲理,她又听不进去,只顾说她的理。拍桌子吓唬她,她干脆赖到你脚下:“你把我抓起来,把我抓起来,抓起来扔进大牢里!”

    油麻地的事,当然只能按油麻地人的意志去做。油麻地小学早盖好了,并且是方圆十几里地最漂亮的一所学校。每天早晨,孩子们就会从四面八方,唱着跳着,高高兴兴地来上学。高高的旗杆上,一面鲜艳的红旗,总是在太阳光刚照亮这块土地的时候升起来,然后迎风飘扬,造出一番迷人的风采。油麻地的人,听到了草房子里的琅琅的读书声。他们从未听过这种清纯的充满活力的众声齐读。这时,若有船路过这里,就会放慢行驶的速度。声音传播到田野上,使油麻地的人,在心中产生了一种无名的兴奋,其间,很可能会有一个人一边使劲挥舞锄头,一边扯开沙哑的候咙,大声吼唱起来。

    秦大奶奶在告状之余,也会来到校门口。她对正在上学的孩子们反复地絮叨:“这块地是我的!”

    孩子们只是朝她笑笑。其中一些,似乎觉得她很怪,有点害怕,见了她那副怨恨的目光,就赶紧走进校园里。

    教员们还许多次在深夜时看到了秦大奶奶,她像幽灵一样,在校园里到处走动。

    各级政府时常被她打扰,实在太烦,可又拿她没有办法,只好在她作出让步和作出种种保证之后,也作出了一定的让步;在油麻地小学的一角,给她盖一间小小的草房,并给她保留一片小小的土地。

    桑桑的家随着父亲来到油麻地小学时,秦大奶奶在西北角上的小屋里,已生活了好几个年头了。

    桑桑在校园里随便走走,就走到了小屋前。这时,桑桑被一股浓烈的苦艾味包围了。他的眼前是一片艾。艾前后左右地包围了小屋。当风吹过时,艾叶哗啦哗啦地翻卷着。艾叶的正面与反面的颜色是两样的,正面是一般的绿色,而反面是淡绿色,加上茸茸的细毛,几乎呈灰白色。因此,当艾叶翻卷时,就像不同颜色的碎片混杂在一起,闪闪烁烁。艾虽然长不很高,但杆都长得像毛笔的笔杆一样,不知是因为人工的原因,还是艾的习性,艾与艾之间,总是适当地保持着距离,既不过于稠密,却又不过于疏远。

    桑桑穿过艾地间一条小道,走到了小屋门口。小屋里几乎没有光线,桑桑的眼睛很吃力地朝里张望,想看清楚里面有没有人、都有一些什么东西。他隐约看见了一个询楼着身体的老婆婆和一些十分简朴的家具。

    桑桑想:就她一个人吗?他回头看了看,四周空荡荡的,就有了一种孤独感。于是,他就很想见到那个老婆婆。

    秦大奶奶似乎感到了门口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就转过身来,走到了门口。

    当时太阳正明亮地高悬在天上。秦大奶奶出现于阳光下时,给桑桑留下了即使他长大之后都可能不会忘记的深刻印象:身材高高的,十分匀称,只是背已驼了。浑身上下,穿得干干净净,只有粽子大的小脚上穿着一双绣了淡金色小花的黑布鞋,裤脚用蓝布条十分仔细地包裹着,拄着拐棍,一头银发,在风里微微飘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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