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师[出书版] 作者:小伍
曰:“朕以不德,嗣承大业。念祖宗遗统,方夙夜匪遑。恐忽遭凶慝,无以托四海。尧禅舜让,文王舍伯,天下为公,惟德是与。皇长子p秉性温良,端方有识,地居长嫡,次第当升储嗣。其立为皇太子。钦此。”
文泰来与李威听罢立刻道:“臣遵旨。”封羽附和。我又命人收拾出值房来,请三人坐等。
天快亮了,太医们终于退出东偏殿,在阶下商议用药。我默默坐在榻前,轻轻揭开锦被,指尖虚抚过高d身上的血迹,生平第一次,对着这张熟悉的面孔,心中无爱亦无恨。
忽见启春一手按胁,一手扶着宫人走了进来。她披散着头发,面色惨白,双颊被泪水冲刷得几近透明,早已无今晨的雍容丽色。
我连忙让了开去。启春看也不看我,腿一软,伏倒在榻上,用完好的左手握住高d的指尖。尚未开言,已气堵声噎,泪如雨下。忽见她胁下有一点赤红似焰火骤然洇出天空,一点又一点,迅疾连成一片。她似是无觉,自顾哀哭。自我识得启春,还从未见她如此伤心。我本无泪,听她的泣声,竟也有些心酸了。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启春便停止了哭泣。只是不论宫人怎么劝,都不肯离开。她不问太医高d的伤势如何,也不问我朝中事体如何安排,只一味呆坐,怔怔望着高d,良久不动。晨光透过纱窗,掠过启春弯曲的腰背,为高d的脸覆上一层淡淡的光辉。启春乌发委地,宛如流金瀑布。
在生死边缘,亦无忧无惧。
我远远望着,忽觉从未有过的轻松与虚茫。如此强烈的悲喜爱憎,于我已是遥远的梦境。琉璃罩中的大千世界,从此再不与我相干。“生也不为娱,亡也不知戚”[144],我的人生,已近终了。而太平元年,才刚刚开始。
全文完
第四十九章 番外篇
他是男人,我是女人
夜深了,我坐在自己惯常起居的东耳室中,静静待死。烛光熄了,我又点燃,白烛一寸一寸矮下去。这是我一生中所见的最后一点光亮,我不忍它熄灭。
几个侍卫团团围住了正厅,脚步声格外清晰,有时还能听到巡迹交错时的轻语。从前我夜半醒来,也常听见府中仆役夜巡的脚步声与交谈声,那声音令我觉得踏实。今夜的声响,如同拘揽魂魄的铁索,清凌凌的,却又飘忽不定,挥散着平静的绝望气息。
我的长公主府,从未有这般宁静过。
我有些冷,于是拣了一件厚实的长袍换上,靛青底色,用金丝绣着缠枝花纹。还是冷,又披了一条秋香色织锦披帛。喝了一点热水,总算没那么冷,可以好好想一想了。
我叫高思语,是太祖的次女,父皇封我为熙平公主。父皇称帝之前的事已经记得不清楚了,只记得长姐安平公主高思谨和一个叫做周渊的女孩,深得父皇的喜爱。我一直跟在哥哥姐姐的身后,努力不惹父皇厌烦。父皇称帝,母亲身为结发妻子,却没有成为皇后。尚氏做了皇后,她的长子高思谚成了皇太子。
十七岁那年,我嫁入曹家。出宫开府时,长兄高思谏推荐一个人做我的总管家。他叫朱鸣,才不过大我六七岁。驸马嫌他年轻,不同意他做总管家。我心中不悦。在宫里被拘束惯了,在我的长公主府,竟连一个总管家也不能指定么?驸马拗不过我,只得答应。驸马故意为难朱鸣,我就偏偏把朱鸣带在身边。不过几日,我便发现朱鸣其实是一个读书人。
朱鸣常与我在一处,他做事总是不慌不忙,说话总是不徐不疾。我烦闷时,听他说话心就静了,我难过时,看他沉默也是理所当然。渐渐的,我觉得他的眉眼很好看,我总也看不够。
驸马见我冷淡,很快便有了新欢。妾侍一个一个娶进来,孩子一个一个生下来。三年之中,驸马有了五六个孩子。几个妾侍时常争斗,我只作看不见。我不想与驸马同床共枕,更不想与他生儿育女。
朱鸣年已二十六,还没有娶妻。我从未问过为什么,他也从不提起自己的婚事。我天真地以为,那是我和他之间的默契。
开宝七年的冬天,父皇驾崩。高思谨和高思谏意图杀了高思谚篡夺皇位,反被高思谚所杀。母亲被废去了贵妃的名位,软禁至死。那一年,我二十岁。我像傻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尚氏向新帝求情,说我与二哥高思谦并未参与谋逆,平日也并无过错。念在同是太祖血脉,可宽赦不杀。
就像今天一样,我被关在黑屋子里,独自度过两天两夜,战战兢兢等待新帝的裁决。自我记事起,身边就有许多保姆和侍女,独自度日,还是头一回。其实若不是待死,独处的滋味并没有这么糟糕。那两天两夜,我陷入了绝望的思念,深悔我从来没有对朱鸣说过什么。我下定决心,若我能活着出去,定要让他明白我的心意。我是公主,他是管家,然而在生死面前,他是男人,我是女人。
两天后,我被放了出来,受到尚氏与高思谚的优抚。高思谨在玄武门被火炮轰成灰烬,高思谏满门抄斩。我的长兄长姐,被逐出了宗谱。我不能收尸,不能哭泣,不能设祭,不能超度。我挑了一件华贵的白袍裹在身上,仍是浑身打颤。
朱鸣也被放了出来。我本以为他会宽慰我两句,谁知他见了我什么也没有说。我跟他去了西市,长兄府中的妇女,都在此官卖。他选了一个姓洪的女人买了下来,抱起她一双重病的女儿,回到了长公主府。所有想说的话,在看见他望着那个女人的眼神的一瞬间,消散殆尽。
朱鸣央求我为那女人脱去罪籍,我便报了母女三人瘟病死亡,因是瘟病,尸体早早就烧了,连验尸都省了。朱鸣娶洪氏过门,做了我的管家娘子。初时我是不情愿的,朱鸣告诉我,洪氏是兄长高思谏的书记卞经的遗孀。卞经随兄长而去,他的遗孀我怎能不好好照料?
朱鸣一定知道我的心思,但他偏偏娶了一个我最不能反对的人。他的新婚之夜,我把枕头哭得透湿。我决定给他们一笔钱,让他们回青州老家过活。谁知清晨起来,我便看到朱鸣站在院中,青衣步靴,一如从前。他的眉眼,还是那么好看。然而我不愿在他面前示弱,口气刻意冷淡,就像一位尊贵的长公主对待一个卑微的管家一般。
那天早晨,我看到他眼中有从未有过的认真神气。我一度紧张起来,还以为他后悔娶了洪氏,谁知接下来的两个时辰,他说出一个凶险的计划。我收回打发他离开的银子,他告诉我,再也不能像前二十年一样蒙昧无知了。熙平长公主,有她应当走的道路。
我很欣慰,我将和心爱的人一起,合力完成那个凶险的计划。我将与朱鸣同生共死。只有在生死面前,他才是男人,我才是女人。
朱鸣和洪氏就这样在我的眼皮底下做起了恩爱夫妻。洪氏美貌,性子温柔。然而这样的女人,不是有千千万万么?况且她是个寡妇,还生育了两个女儿。我不知道朱鸣为何对她情有独钟。洪氏嫁过来不到一年,他们的孩子便出生了。他们带着三个孩子在汴河边踏青,成为真正的一家人。我终于明白,洪氏虽然是寡妇,而我却是有妇之夫。
我决意忘掉对他的思念。于是我频频召幸驸马,终于在第二年秋天,生下我唯一的女儿。宫里很高兴,尚氏封她为柔桑亭主。
朱鸣对他的两个继女十分疼爱,尤其对次女玉机,格外优待。玉机那孩子我也很喜欢,天资聪慧,性格沉稳,于是便让她们姐妹陪伴柔桑读书。咸平九年的秋天,宫里传出消息,要选几个女官为皇子皇女的侍读。朱鸣思量了一夜,在他的凶险计划中又添了一笔。于是我与皇后裘氏约定,选玉机作为二皇子高曜的侍读。
后来事情出了纰漏,朱鸣将自己的性命也列入了这个凶险的计划之中。他被陆愚卿的酷刑折磨致死,我却只能当他是被河盗所杀。我见过他残破的遗体,我亲手在他的眼窝里放了一颗明珠,代替他被剜出的眼珠。然而时至今日,我已经不记得他死时的可怖模样,只记得――永远记得,他的眉眼是说不出的好看。
朱鸣死后,那个看似不可能完成的凶险计划,进行得格外顺利。我的侄儿高d,只差一步便能完成长兄的夙愿,登上九五之尊的宝座。我死而无憾。
我将呼唤着父皇与母后,呼唤着长兄长姐,慷慨流涕而死。然而有一个名字,我至死深爱的名字,唤起来最深沉,最甜蜜,我将藏在心底,永远也不会唤出口。他早已在地下等着我――或许他等待的不是我,那又有什么关系?我死后,再也不是长公主,再也不是曹氏妇,我只是一个女人,他也只是一个男人。
外面有内监说话的声音,宫里终于来人了。我扶稳了鬓边的金丝步摇,挺直了腰背,静待来人。洪氏还活着,而我――将要死去。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一
我曾以为我不必进宫,不想仍是要去。
咸平十年的秋天,父亲从谪地回京,授侍御史之职。举家入京,住进了城南的葫芦苏巷。葫芦苏巷内宽外窄,形成两进宅院,是我们苏家在京城的祖产。父亲一生不治产业,数度遭贬出京。因俸禄骤减,家用捉襟见肘。母亲纺绩种菜以维持衣食,我读书之余,亦不得不下厨操持。
母亲数次劝父亲将葫芦苏巷中的两进宅院卖掉,父亲只是不依。父亲说,祖产卖不得。母亲说,我知道你留着京中的房子,不过是还想回京去做官。父亲被说中心事,竟有些脸红。他想了想,对母亲说,你是京城人氏,小时候也曾穿金戴银,若回了京连一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岂不是要被你的兄嫂小瞧?我是为了你好。母亲叹了口气,也就不再争辩了。
父亲上任后家境宽裕起来,家中买了两个女仆帮着母亲料理家务,还为我添了一个丫头。从此家中膳食再也无需我亲自动手,偶然技痒,也只是指点那两个女仆下厨。虽说“君子远庖厨”,可相比京中的生活,我更喜欢在谪地的日子:父亲做着芝麻小官,母亲辛勤纺绩,我在读书之余也可心安理得地钻研如何用最简陋的食材炮制一顿美餐。虽然父亲母亲总是不以为然,我却将这件事冠之以孝道的名义,加之孔夫子的教导――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便谁也奈何不得了。然而自我回京,母亲便不准我下厨,怕我被厨下的烟灰熏坏了肌肤,又怕双手沾了凉水从此粗糙难看,嫁不得好婆家。我只好忍着。这样一来,京中的日子便无聊起来。
如此过了数月,入腊后的一天,父亲对我说,宫里的陆贵妃听说他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儿,读过一些书,识得一些道理,想召进宫看一看,若好的话,就选作平阳公主的侍读。日子是华阳公主的满月宫宴那日。平阳公主与华阳公主,都是陆贵妃所生。
我不解,今年春天宫里不是才大张旗鼓地选过女巡吗?
父亲说,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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