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师[出书版] 作者:小伍
我想象中来得深入。虽不是陆府指使李九儿行刺,但也暗示李九儿乃是为了陆府而行刺我,已算功德圆满:“陆府深沐皇恩,想来不会知法犯法,还请陛下明察。”
皇帝淡淡道:“张敖因贯高而降爵,霍氏因霍显而族灭。[137]何况陆府从前的总管张武还曾勾结河盗害死了你父亲。如此种种,难道就不问了么?”
我恭敬道:“一切但凭圣裁,微臣不敢置喙。”
皇帝道:“朕想听听你是怎么想的。”
第三十四章 双飞鸿鹄
心头有冰冷的恨意,我在袖中攥了攥拳,缓缓吸一口气道:“微臣以为春秋之义,疑罪从无,唯恐失人也。陛下用心西北,正是用人之际。陆将军国之爪牙,多有良谟,正堪大用。微臣岂可为一己之私而怪怨陆将军,使廷尉典法不公?更不敢思效张敖霍光之事。”
皇帝搁笔叹道:“然而行刺之事,你受惊不小,若不彻查,只怕对你不公。”
我的笑意转而柔和:“以国事为先,才是大‘公’。”
皇帝微笑道:“好。你放心,你在朕的身边,再没人敢伤你。”
心中竟也恢复了一丝暖意,毕竟整个宫里,除了他,还有谁能给我这样的承诺?唯有帝王权势,才是最坚实的屏障。我起身拜谢,复又问道:“不知那位搭救微臣的英雄,可寻到了么?周贵妃有消息么?”
皇帝摇头道:“不但贵妃没有寻到,那位英雄也全无音信。”他微微叹息,“不过这本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她既不愿露面,也不必勉强。她的弟子既肯救你,也许你们将来能相见也说不定。”
想着那人镇定如山、轻灵似鸟、倏忽而来、瞬忽而去的气势,不觉心生向往。就这样呆了片刻,不觉地叹了口气。只听皇帝道:“好端端的,为何叹气?”
我如实道:“微臣是想起那位英雄的丰姿,恨无缘相识,更不能报答他的救命之恩,所以叹气。”
皇帝笑道:“朕倒很羡慕他。能这样来去自如、闲云野鹤地过日子,朕就不如他多了。”说着重新拿过一封奏折,目光扫过,提笔圈点了两下。然而砚中的朱砂墨却有些干了,那鲜红的圈有一处便如裂帛的残丝一样张牙舞爪。
我起身走到御案旁,正要拿起墨条和砚滴,却听皇帝头也不抬地道:“不必。让小简来。”
我淡淡一笑,缩了手道:“是。微臣去唤简公公进来。”刚刚迈下书案,便听小简在门外朗声道:“启禀陛下,颖妃娘娘候见。”
皇帝看了我一眼,我朗声道:“宣。”
小简引着颖妃走了进来。但见颖妃身着胡粉色的广袖交领长衣,淡淡绯色萦绕周身,如透亮到极致的桃花,秀丽娴雅却光彩照人。彼此见过礼,颖妃笑道:“朱大人也在这里。只因连日事忙,没个喘气的时候,便没有亲自去漱玉斋看望大人,万望大人不要怪罪才好。”
我笑道:“颖妃娘娘日理万机,玉机怎敢以区区微恙劳动玉趾?”
颖妃的目中尽是关切的神色:“大人好了,本宫就放心了。”
皇帝命小简研墨,自己走了下来,笑道:“爱妃来了定乾宫怎么只管问漱玉斋的事情?”
颖妃薄施脂粉,淡扫娥眉,一张俏脸上满是精干与矜持。她淡淡一笑,欠身道:“臣妾许久没有见到朱大人了,一时失态,请陛下恕罪。臣妾今日求见,是禀告少府发钞之事。”
我忙道:“既是国事,微臣不便与闻,微臣告退。”
颖妃掩口一笑。皇帝道:“以后这里的奏折随便你读,还说国事不便与闻么?”又向颖妃道,“你说吧。”
颖妃肃容道:“自咸平十七年整一年,内府发钞五十五万八千七十五两白银,其中京畿道买五万三千二百七十五两,秦汉道二万三千四百六十五两,河东道八万一千六百四十五两,河北道六万一千四百九十一两,燕辽道七千九百一两,淮南道五万六千二百四十八两,浙福道八万五千四百三十二两,江南道十万三千七百五十五两,荆湖道四万一千五百九十七两,成都道六万三千六百八十三两,广南道三万二千八百五十八两。兑付一十八万九千八百五十七万两,其中秦汉道――”
皇帝笑道:“罢了,说了这些朕也记不住。可有上书么?”
颖妃道:“早几日便上书了。”说着暗暗瞥一眼墙角堆叠入山的奏疏,“只怕陛下还没看过。”
皇帝屈一屈指,道:“这新发的五十……六万两,内府根本用不了,都去往何处了?”
颖妃道:“都是户部将新发的五十六万两银子都借了去,只怕还不够花。反倒是少府自旧年扩建了白云庵,前年在益园修了望思台,便再没动过土木。除却日常用度,便没有什么大支出,即便户部不支银子,还来的利钱加上新收上来的产业也已足够内廷开销。”
皇帝赞道:“能不看账簿就把数目背得那么清楚的,也唯有爱妃了,不愧是朕的女度支。”
颖妃又报了少府的开支总账,听得久了,不由得发呆。恍惚有一种错觉,大到天命所归、时势更迭,小到宗族盛衰、男女饮食,在这些温情或残酷的面貌背后,日夜流淌、潺不息的,便是这些刚硬得亟待吐出口的冰冷数字。它们无情得恼人,却容不得一丝错处;它们泛着铜臭,却是帝国之树赖以繁茂的沃土。
蓦然想起五年前的夏夜,颖妃散发弄舟,邀我游弋金沙池上。她说:“钱者,无用器也,而可以易富贵。”我却说:“富贵者,人主之操柄也。令民为之,是与人主共操柄。”
如今颖妃所有,何止少府和后宫?通过“钱者”“易富贵”,她在慢慢掌控“人主之操柄”。往事如烟,恍如一梦。世事如灯影流转,终究是易珠最先达成了毕生的夙愿。
皇帝和颖妃在书案前抵额交谈,并写写画画,我也没有在意。忽听皇帝笑道:“定是数目字难听得很,朱大人神游了。”
我一惊,赧然一笑:“陛下恕罪,微臣自打出生以来,没有听过那么多银钱数字。颖妃娘娘口若悬河,心如算珠。微臣钦佩。”
颖妃笑道:“这些不过是俗务,陛下不嫌烦,才会听臣妾唆两句罢了。”
皇帝笑道:“国之俗务,哪怕如芥豆之微,也是大义所在。朕代天牧守,怎能不留心?且爱妃为国操劳,勋劳实高。”
我淡淡一笑:“古人言‘虑为功首,谋为赏本’[138]。陛下圣明。”说罢盈盈一拜。
皇帝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颖妃忧心数年,你却荒疏岁月。如今回来了,但凡遇到银钱上的事情,都可以和颖妃商量着办。”
我恭敬道:“微臣领旨。”
忽听小简轻声道:“启禀陛下,时辰到了,请更衣吧。”
颖妃问道:“陛下要去哪里?”
皇帝丢了笔,疾步走下书案,头也不回地道:“淮南侯病笃,朕要去看看。”话音未落,人已出了书房。小简丢下朱砂墨,脚不沾地地跟了出去。我和颖妃恭送不迭。
一时起身,颖妃缓步下来,携起我的手道:“数日不见,想不到竟在御书房见了。姐姐还好么?”
我微笑道:“托妹妹的福,一切都好。”
颖妃抿嘴一笑:“本来我是要去看姐姐的,可是一来事忙,二来我听说陛下亲自去漱玉斋探病了,我想一想,也就罢了。”
我笑道:“连妹妹也这般嘴坏了。王氏和邓氏才刚刚被废黜而已。”
颖妃道:“我是真心为姐姐高兴。姐姐刚刚回宫不到两日便出了事,后来又是遇刺,又是生病,足有四十来日,宫里流言纷起。现在合宫众人都知道陛下疼爱姐姐,流言自息,再也没人敢小瞧姐姐了。”
我叹道:“难道妹妹不――”顿了顿,有些说不出口。
颖妃微微一笑:“帝王之心,变幻莫测。易珠不在意这些。”
颖妃和玉枢终究是不同的。我甚是欣慰:“好。既不在意,也不必提起。”
颖妃笑道:“难得见到姐姐,姐姐随我回宫用膳吧。”
我笑道:“颖妃娘娘相邀,却之不恭。”
回到章华宫,颖妃唤来辛夷道:“回事的一概不见,姑姑去听着便好。若有十分要紧的,晚膳后再来回。午膳都备好了么?”
辛夷看了我一眼,赔笑道:“都备下了。恰巧有好些是朱大人素日喜欢的菜肴。”
颖妃满意道:“再去添几样来,要清甜爽口的。”辛夷领命去了。
颖妃又命人搬了桌椅出来,放在后院的葡萄架子下。葡萄架下本来就有一张红酸枝贵妃榻,铺着芙蓉绣褥。榻旁有一张红木小几。黄油油的葡萄架子上新碧初展,蜿蜒可爱。
我笑道:“你的宫里竟有这样的好去处!”
颖妃笑道:“偶尔避世,聊以自慰罢了。章华宫再好,也是四方天地,怎比得漱玉斋的天然景致。”说罢请我在贵妃榻上坐了,又命小宫女安放靠枕。自己在下首的交椅上坐定。
淑优奉了茶,便带众人退了下去。后院静得能听见新叶相互拍打的噗噗声响,裙上日影跳动如挑琴的指尖。和风悠悠,我半倚在榻上,生出几分慵懒之意。
颖妃笑道:“姐姐快尝一尝这里的碧螺春,比漱玉斋的如何?”
我轻轻呷了一口,微笑道:“好茶。比漱玉斋的香。”
颖妃笑道:“漱玉斋的碧螺春是宫里最好的,章华宫的碧螺春不过是大家挑剩下的。姐姐喝惯的茶,怎么却品不出好坏来了?”
我笑道:“我才回宫,就去了掖庭属,哪有碧螺春可饮?后又病了这么些日子,姑姑不准我饮茶。漱玉斋的茶好不好,早就不记得了。况且,难得和妹妹安安静静地说一会儿话,喝什么都是好的。”
颖妃粲然一笑:“姐姐的嘴也这般坏了。”
我放下茶盏,凝神道:“今日见妹妹如此意气风发,实在是高兴。从前你和我说的那些不得宠的话,如今可还放在心上么?”
颖妃的笑意倏忽安静了几分:“这是两回事。姐姐知道的。”
我微微沉吟,斟酌道:“玉机以为在御书房应对如流的颖妃娘娘才是最好的。”
颖妃淡淡笑道:“在御书房挥毫指点江山的女录朱大人,不是更好么?”
我抬眼一笑:“‘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139]”
颖妃亦笑:“‘且养凌云翅,俯仰弄清音。’[140]”
彼此会意,俱是一笑。我复又安逸斜卧,道:“从前户部死也不肯放钞,所以由少府借着扩建白云庵的由头放钞,怎么刚才听妹妹的意思,户部倒要向少府拆借?”
颖妃挺身得意道:“《尚书》有言:‘敷奏以言,明试以功,车服以庸’[141],子曰:‘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周礼云:‘坐而论道,谓之王公。’[142]他们只管坐而论道、尸位素餐,我一百个瞧不起。纵彼不为,宁我荒乎?”
我抚掌而笑:“妹妹真有‘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143]的豪气。”
颖妃道:“陛下正在筹备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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