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师[出书版] 作者:小伍
我愕然:“我竟不知道玉枢如此勤奋。”
杜若笑道:“我们娘娘若不是这样勤奋,如何生了一位皇子和一位公主,身量还如此苗条?”
小时候,玉枢和我相对读书,她少有耐性,常常看不到两页就走神,坐不到半刻便出去玩耍。原来她不是没有恒心,只是这恒心不在读书上而已。如今她以歌舞获宠,又掌管着宫廷乐坊,虽有烦恼,却也算轻松坦然、志得意满。比起她,我的人生实在心机重重。一顾而失,再顾不回,遂不敢三顾。
我随杜若穿过角门,走入后院之中。素馨花花圃犹在,角落里浸过蝉翼剑的水缸却不见了。后殿空无一物,只有几面大镜子和几根纵横交错的木杆。空旷的殿中,虽放了熏笼和炭盆,却依旧寒冷。玉枢一身白衣,甚是单薄,正把自己的右腿从后扳向头顶。忽见我的影子落在镜中,顿时又惊又喜,迎上来道:“你来了。你等我更衣,再来和你说话。”
我笑道:“不必。听说你每天要练两个时辰,你练你的,我看着就是了。”
玉枢笑道:“我才练了半个时辰,你难道要一直看着不成?”
我笑道:“我就一直看你练,又有何不可?从前我看得太少了,从今以后都要补回来才是。”
玉枢摇头道:“那又何必?我听母亲说,我初学歌舞时,她老人家不放心。要不是你说服母亲,我哪里能安心苦练?这才是最要紧的。看不看我练舞,根本不打紧。”
我一怔:“我说服了母亲?”
玉枢笑道:“当年你对母亲说,我读书之余,习学歌舞,乃是锦上添花。你自己都忘记了么?我可永远都记着呢。”
也许是我随口安慰母亲的,所以我不记得了。玉枢不但记得,还一直感念。我甚是惭愧,拉起她的手道:“既是我一语成全了你,就更应该好好看了。”
乐坊的四个舞姬来到粲英宫,跟随玉枢学习新编的剑舞。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有耐心花费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既不读书,也不歇息,看了一场不成形的舞蹈。所有的言语,都是苍白肤浅、纷乱芜杂的,唯有一举手一投足,赏之不尽。
玉枢只练了半个时辰便打发舞姬回去了。她正要去更衣,却见小内监来传旨,宣玉枢去定乾宫伴驾用膳。玉枢只好沐浴更衣。我欲告辞,她拉住我道:“妹妹且先去逛一会儿,回来给我梳个螺髻,好不好?”
小时候,我常给玉枢梳头,梳得最好的是螺髻。我笑道:“好。听说你的凝萃殿很好,我且去看一看。”玉枢忙唤小莲儿跟着我去。
八年前我曾来过凝萃殿,那时因无人居住,凝萃殿空旷而简朴。如今的凝翠殿,繁复雅致。桌椅柜架,俱用名贵的紫檀木制成。柱梁椽檩、枋斗门窗、楣棂屏扇,乃至灯架熏笼,无一不镂雕着精细的花样。不饰金银珠贝,愈显华而不靓,沉而不暗。左右垂着月蓝色青鸟通天彻地霞影纱,被殿中的暖风烘托起,如飞鸟拉扯出一片高天。枋间日光点点,密如麟云,深处幽香袅袅,馥若繁花。
我赞叹道:“粲英宫当真与过去不同了。”
绿萼和小莲儿并肩站在我的身后,俱相视一笑。小莲儿道:“婉妃娘娘宠冠六宫,所居住的主殿自是不同。且这里的一几一案,都是陛下亲自挑选,搬到粲英宫的。”说着引我到西暖阁就坐,又命小丫头上茶。
三年前,芳馨、绿萼和小钱进了掖庭属的第一个夜晚,我心病发作,多亏小莲儿深夜敲开宫门,请了方太医来。虽不甚亲近,却有救命之恩。兹视锦绣,追念往事,不觉酸鼻,遂向小莲儿道:“这几年你过得好么?”
小莲儿的目光盈盈一动:“托姑娘的福,得以服侍婉妃娘娘。娘娘待奴婢很好,不但好,还教奴婢跳舞呢。”
绿萼在旁笑道:“怨不得你比从前美了,想来这粲英宫里,除却娘娘,就数你最美,对不对?”
小莲儿顿时笑出了眼泪:“绿萼姐姐就别笑我了。”
我笑道:“当年你还想随我出宫,幸而没有。荒山野地,哪里有粲英宫好?”
小莲儿认真道:“当年奴婢是真心实意想和绿萼姐姐一起去服侍姑娘的,只是姑娘不要奴婢罢了。”又嗔道,“这会儿倒说得奴婢像贪图富贵不肯去似的。”
绿萼掩口一笑:“姑娘瞧瞧,当年明明是不忍她出宫去吃苦,好心让她留在漱玉斋享福。不感念姑娘的恩,倒乔张做致起来了。姑娘该赏她两下才是。”
小莲儿道:“绿萼姐姐出宫三年,越发没个正经了。人家和姑娘说心里话,你就来混插!”
绿萼笑道:“我和你说的也是心里话。姑娘疼你才不让你出宫,难道不是心里话?”
小莲儿不理会她,续道:“姑娘不忍奴婢吃苦,这奴婢知道。奴婢虽然不在姑娘身边服侍,可婉妃娘娘和姑娘生得一样,奴婢服侍婉妃娘娘就和服侍姑娘是一样的。”
我拉过她的手,微微一笑道:“这我知道。正因为你尽忠职守,所以芳馨姑姑才让你来服侍婉妃的,不是么?”
小莲儿垂首欲深:“奴婢能服侍婉妃娘娘和姑娘,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奴婢不敢不尽心。”
我捧过茶盏,微一沉吟道:“玉枢的脾性虽然和软,却也有一股孤介之气,时常难以琢磨。你服侍她,可还好么?”
小莲儿沉默片刻,似是答非所问:“婉妃娘娘初入宫时,因着专宠,倒也还好。可自从有孕,陛下便偏宠沈姝和齐姝,娘娘便有些多心了。奴婢无能,服侍不好娘娘,致使娘娘大病一场。多亏了芳馨姑姑,才能平平安安地到今天。”
我笑道:“如何多心?”
小莲儿低声道:“娘娘常问奴婢姑娘在宫里的时候和陛下的情形。奴婢就说,奴婢从前并不是贴身服侍姑娘的,所以个中情形,并不清楚。”
我笑道:“于是姐姐又去问了芳馨姑姑,对不对?”
小莲儿道:“是,娘娘去问姑姑。姑姑只好说,其实陛下并不常和姑娘说话,就是偶尔相见,要么是说案情,要么是说火器,要么是国家大事、之乎者也什么的。只因说得来,所以宫中盛传姑娘得宠。其实传了那么久,也并没有册封的意思。况且,静嫔娘娘、颖妃娘娘、昱妃娘娘,还有去了的嘉媛,都是那一年间纳入宫的。可见所谓的恩宠,也不过如此,哪里比得娘娘长住定乾宫的专房之宠?娘娘听了好几次,这才好些。后又见沈姝和齐姝这样得宠,才知道帝王的宠爱并无常性。病了一场,便也渐渐看开了。待生下皇子,便只一心练习歌舞,抚育四殿下。”
听小莲儿忽然说起“静嫔娘娘”,自内心深处恍惚不已。咸平十四年的冬天,皇帝南巡的途中,忽然将紫菡遣送回京,入掖庭属受审,使紫菡血崩离世,至今已有三年。当时我对皇帝的痛恨、激愤和怨恚,无以言喻。三年,如今也都云开雾散。紫菡的死,似怨不得任何人,却又人人可怨。她像一朵莲花,尚未绽放,便蘧然凋谢在寒霜滚滚的秋天。而我,却是隐藏在暗处的恶草,不光彩地苟活着――静待更冷的罡风和更烈的野火。
其实,周渊走后第一个走入定乾宫的是张女御,那个酷爱紫藤花的美貌女子,早已不在皇城的记忆中了,唯留下长长的一道紫藤花廊,亦是从前慎妃所钟爱的。至于嘉媛――守坤宫骄傲而华丽的伤口――在热烈的绽裂后,化作干瘪枯黄的烂痂,风一吹,成了齑粉。屹立不倒的,只有颖妃和昱妃。
我叹息,不知为谁:“难为你了。”
小莲儿道:“是姑姑为难,奴婢并没有说什么。其实,娘娘病着,倒也不全是因为陛下移宠他人。自从娘娘有孕迁回粲英宫居住,皇后召见了几次,听闻逼迫甚深。奴婢不明所以,全靠姑姑开解。总算陛下下旨,说娘娘从此以后可以不必奉召。因此除了年节,便再没去过守坤宫。”
我问道:“皇后如何逼迫姐姐?”
小莲儿道:“奴婢略有耳闻,只怕说不清楚。姑娘恐怕要亲自询问娘娘……或是姑姑。”
我颔首道:“后来如何?”
小莲儿道:“婉妃娘娘自生了四殿下,倒也时常侍寝,后来又生下了真阳公主,这才平了意气。从此以后,再也不提皇后与姑娘的事情了。倒是平日里常说,能入宫侍奉圣驾,实在是侥幸。如今这样,也就不望别的了。”
我倏然抬眼,似笑非笑:“不望别的?”
小莲儿垂头斟酌道:“是。宫里人都知道,陛下偏爱三殿下,所以……”顿一顿,又道,“其实娘娘这三年十分想念夫人和姑娘,还抱怨姑娘不进宫来瞧新生的四殿下和公主。”
我丁忧三年,除了去白云庵拜访升平长公主,从未离开过墓园一步,这是不进宫的绝好借口。见我不语,小莲儿又道:“连奴婢都盼着姑娘进宫,何况娘娘呢?”
我向小莲儿投去感激的目光:“若不是你和姑姑,姐姐没有今日。多谢你。”
小莲儿道:“奴婢惭愧。这都是姑姑劝说得力的缘故。”
我笑道:“若不是你,姑姑怎会知道姐姐的难处?我不会忘记你的恩德,不论昔日的,还是今日的,是对我的,还是对姐姐的。”
小莲儿连忙下拜道:“恩德二字奴婢当不起。”
我扶起她,缓缓道:“你保全了我和姐姐多年的姐妹之情,你当得起。”
小莲儿道:“婉妃娘娘和姑娘是嫡亲的姐妹,恩深情重,岂需他人来保全?”
我淡淡道:“我与姐姐分开数年,人事横亘,必得‘有人先游’,才能彼此无猜。”
小莲儿略显茫然,很快便神色如常:“姑娘言重。”
玉枢沐浴已毕,换上了一身天青色联珠对孔雀纹曳地锦衣。我正浣手,她自镜中向我笑道:“妹妹自打进了宫,就没再给人梳过头。不知往日的手艺还在不在?”
双手在兑了香露的水中浸泡得温软柔嫩,心亦洋洋如春水:“姐姐难道忘了,姐姐进宫的前几日,我还为姐姐梳过头的。不过若论手艺,我向来是没有的。若不好,恐怕还要绿萼和小莲儿代劳。”
玉枢嗔道:“那样烦难的书都难你不倒,挽个头发却难住你了?”
仿佛还是住在熙平长公主府西园的时光,我和玉枢搬了小桌子小镜子在梨树下梳头。我自花枝上摘下一朵梨花,簪在螺髻顶上,她捧着镜子怨我道:“都说了好几次不要把花簪在头顶了。那么多书都记得清楚,这件事情却记不住?”我只得将梨花别在她鬓边。微风习习,一瓣落花栖在高髻之顶,得意地笑着。
我轻抚着玉枢乌黑柔顺的发丝,忽然便想不起该怎样挽起她的长发,遂伏在她的肩头笑道:“多年没有动手,都忘记了。还是让绿萼来吧。一会儿要去面圣,毛毛躁躁的仔细陛下怪罪。”
玉枢的口气忽然变得沉醉而娇懦:“他才不会怪罪这些呢。”但见镜中两张酷似的面孔,一明一暗,一柔一淡,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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