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师[出书版] 作者:小伍
:“怎么不能来?我的孩子没有这样娇弱不堪。”
我不觉微笑道:“娘娘还是这般百无禁忌,和从前一样。”
昱嫔自嘲道:“百无禁忌?不过是无知罢了。”
我一怔:“娘娘何出此言?”
昱嫔摇头道:“没什么。”说罢走到紫菡棺前,注目片刻,凄然道,“可怜大好年华,又得宠。”说着左手掠过小腹,轻飘飘一笑,“天下只有一位周贵妃罢了。”
感伤身为妃嫔的命运,怨恨周渊离宫的决绝。感伤宠遇无常,怨恨师尊为天下女子竖起终身难以效仿的清高与做作。身兼她的弟子与他的妃嫔,大约可算作双重的不幸。
昱嫔身边的玉姑姑上前劝道:“娘娘,回宫吧。在这里站久了对小皇子不好。”
昱嫔嗯了一声:“走吧。”
我将她送到门口,屈膝行礼。她诧异道:“朱大人不走么?”
我答道:“臣女还想再多留片刻。”
f嫔道:“我知道大人伤心。可到底自己的身子要紧。再者,陛下回宫一定会赐静姝妹妹一份哀荣的。大人放心。”
我淡淡一笑:“当今乃明君和仁君,臣女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昱嫔道:“你这话像是在和谁赌气。”
我欠身相送:“不敢。实是肺腑之言。”
f嫔无奈地看了我一眼,扶着玉的手远远去了。芳馨道:“昱嫔娘娘比从前软和了不少,她与紫菡并无交情,这个时候却还肯来送一送。”
我淡淡一笑:“她一直是这样,何曾软过?”
回到漱玉斋,绿萼迎上来道:“姑娘还病着,怎么这会儿才回来?刘女史来瞧姑娘,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
我忙道:“刘大人来了,你怎么也不派人来寻我?”
绿萼道:“奴婢本来是要去寻姑娘的,可刘大人不许。”
我急急进了玉茗堂,只见刘离离一身天青长衣,左手搭在紫铜莲花小手炉上,五指轻动,发出卟嗒卟嗒的声响,就像暮春的玉兰花从树梢安静地坠落在青石阶上。右手举着书,螓首轻晃,念念有声,像一弯专心致志的月亮,谦逊地悬在低矮的夜空。
我放缓了脚步,微笑道:“我来迟了,让妹妹久等。”
刘离离放下书,行了一礼:“是我来得不巧。姐姐可大好了?”
我拿起她看过的书,见是一册去年新版的《新语》,我还在上面用极细的朱笔批注过。“谢妹妹关心,都好了。”
刘离离笑道:“我瞧这书上有姐姐的批注,就看住了,姐姐莫怪。”
我笑道:“这是我去年注的了,如今也不看了。你若爱看,便拿回宫去看好了。”说着又叹,“本来我还有一册手抄的新语,是巧手粘补的旧籍,极是难得。谁知前两天掖庭属来,看见这书是补过的,以为有什么玄机,都拆得零碎了。”
刘离离有些失神,摇头道:“不必了。”
我见她满腹心事,迟疑道:“你来瞧我,是有什么事情要对我说,还是殿下……”
刘离离无奈地一笑:“殿下的事我知道得很少,殿下有什么话也会自己来说,何用妹妹?”我不觉尴尬,只得唤绿萼上茶。刘离离低头道:“妹妹无礼,姐姐恕罪。”
我知道这一年多来,高曜虽敬重她,却不肯亲近她。倒不是刘离离不好,而是自从慎妃退位,高曜便骤然长大,他的心智,已远胜刘离离。他八岁时便知道君臣之义远胜父子兄弟之情,他喜爱赵广汉的慧黠,也欣赏韩延寿的正德。他能从花女御之死敏锐地悟出母亲退位的冤情,却一直隐忍不发。他敬重高显,却也不惮在他暴毙的第二天立志登上太子之位。而刘离离一直耽于诗词歌赋,她不懂高曜的心思,高曜也并不在意她。
我叹道:“妹妹也太多心。”
刘离离道:“妹妹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今日斗胆请教姐姐。那时待选的女孩子这样多,姐姐为何单单选我入宫?”
我笑道:“妹妹的诗作我都看过,写得很好,皇后也很喜欢,所以选了妹妹进来。妹妹如今已是女史,深得皇后赏识,可见我的眼光是不错的。”
刘离离摇头道:“我这个女史,是托了姐姐的福才能做上。皇后恐怕是觉得我笨,才叫我入――”
我打断她道:“妹妹!不可妄自菲薄。”自觉口气太过生硬,于是轻咳一声,宁和道,“妹妹知道我是如何被选进宫来的么?”
刘离离好奇道:“不知。”
我从炭盆中钳出一只贡柑,放在白瓷小碟中晾着,室内一片柑香:“我本是熙平长公主府的侍读婢女,只因长公主与慎妃交好,便送我入宫了。那一场殿选,当不得真。”
刘离离道:“此事略有耳闻,只是不得姐姐亲口验证,我总是不相信。”
我拿过一柄小银刀,慢慢划着柑皮,淡黄色的汁液沁出,一手的黏腻:“妹妹的出身和才华,高过我百倍,皇后怎能不真心赏识?这四年来,也有……”我屈指一算,道,“九位女官被选了进来了,如今不是只剩我们两个人了么?是福气也好,是才气也罢,安然领受便好。”
刘离离淡淡道:“福气和才气,怎能相提并论?”
我撕开柑皮,丢在炭盆中,又掰了一半果肉放在她面前的小碟子里:“然不知妹妹有何高见?”
刘离离低着头,良久叹道:“姐姐,我想辞官。”
第二十九章 处死之难
只听哐啷一声,原来是服侍刘离离的琳琅姑姑在门外打翻了盛水的铜盆。侍立在外的宫人惊叫着提起裙子闪躲四溅的水花。只听芳馨笑吟吟道:“既来了漱玉斋,都交给我便好,怎敢劳动姐姐做这些端茶倒水的事,岂不让咱们姑娘怪罪?”说罢接过铜盆,吩咐宫人再去打盆水来,不由分说拉起琳琅的手走了。琳琅满目担忧,一面走一面扭转了身子往屋里看。
小莲儿和绿萼捧了温水上来,我和刘离离各自浣手。温香的水浸过冰冷的手背,心也软了下来。我叹息道:“妹妹一说辞官,琳琅姑姑有多担心。”
刘离离看着外面的水渍,眼中闪过一丝不忍。随即提起湿漉漉的双手,用香软干燥的手巾擦干,淡淡道:“我意已决。”
我亦擦干手,一面低头往手背上涂蛇油,一面低低道:“这又何必?”
刘离离道:“自嘉芑妹妹辞官始,三位女巡贬官的贬官,流放的流放。只有妹妹升了女史。本以为一切都好了,谁知……”她微微苦笑,“那一日,掖庭左丞李大人趁着殿下去上学的工夫,将琳琅姑姑等一并带走,我害怕极了。宫里人都说,先前去掖庭属的苏姑娘在里面被没日没夜地折磨,我怕她们也――”
我正用银签子穿起一片柑肉,忽觉手背被她牢牢抓住,她手心里的汗和着刚涂好的蛇油,滑腻腻的不受力。于是她愈加用劲,我的指尖已经泛青,她却浑然不觉:“我一想到她们在掖庭属受刑,我好几夜都没有睡着。慎妃甚少与我说什么,殿下的心事更不会告诉我。我什么也没有做过,为什么要让我身边的人受这样的罪!”
我忍痛拍一拍她的手背,她的五指像受了爱抚的蛇,终于慢慢松了下来。我抽出右手,不动声色地动了动手腕,淡淡道:“你既是殿下的侍读,就和李嬷嬷和芸儿她们是一样。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这是你当受的,你不该抱怨。”
刘离离怔怔道:“原来姐姐这样无情。”
我笑道:“当初妹妹之所以升为女史,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殿下。陛下喜爱殿下,而你又是殿下的侍读,所以才擢升你。你受了身为侍读的好处,自然也要受它的难处。你瞧我,早已不是殿下的侍读了,芳馨姑姑不也在掖庭属关了三日么?况且,你既然什么都没做,又怕什么呢?”
刘离离道:“我没有姐姐这样聪明,我便什么也没做,我也怕。况且,殿下有姐姐,他不需要我。”
我微笑道:“你是殿下的侍读女官,日日陪伴他读书写字,说话解闷,他怎能不需要你?”
刘离离苦笑道:“真的么?”她眼睛一红,音调像断弦一样激飞而起,“殿下需要我?需要我做什么?连李嬷嬷都知道,有不懂的当问朱大人。殿下有心事,也只和姐姐说。我这个侍读,只是掩人耳目的酒幌子罢了!”她一挥左手,将茶盏打落在地。绿萼听见声音,忙要进来收拾,我看她一眼,她只得将跨入殿中的右脚又缩了回去。
我愕然,一时说不出话来。刘离离背转过身去不敢看我,平复了好一会儿,方才转过头来,目中有了悟的清亮。我心中一凛,果然听她说道:“姐姐,我其实就是个酒幌子,你们也把我当作一个酒幌子,是不是?”
我微一冷笑。虽然不堪,却是真相。当皇太子健在的时候,高曜需要一个有才华但无锋芒的侍读陪伴,以打消皇帝对他的疑虑。皇太子薨逝后,他依旧不能锋芒太露。若刘离离辞官,帝后会以为高曜容不下她,如此深究,不难查出他二人的貌合神离。慎妃之事还没有过去,当此要紧的时候,绝不能横生枝节。
不,我绝不准刘离离辞官。
刹那间心中转过千般念头,我缓缓放下茶盏,微笑道:“妹妹说笑了。妹妹是殿下的侍读,若说妹妹是酒幌子,那殿下岂不是酒樽?”说罢掩口一笑。
刘离离满脸激愤中,透出几分错愕和惭愧,我趁机教训道:“妹妹想想,自妹妹进宫为女巡,殿下有哪一处不礼敬,皇上与皇后又有哪一处不优待?你这话若传到皇上、皇后和殿下的耳中,岂不是教他们伤心失望?即便妹妹不在乎这女史之位,也当知道,官位可以不要,人却不能不做,你父亲还在朝中为官呢!妹妹这话在我这里说说也就罢了,若传了出去,你和殿下便成了阖宫的笑柄,没有一个人会同情你!你的父母双亲也会被人耻笑!想想当初的车女巡,风头上辞官,落了多少口舌?”
我说一句,她的惭愧之色便深一层。待说到她为官的父亲,她已有惊惧慌乱之色,忙含泪跪在我面前道:“妹妹错了,求姐姐教导。”
我扶她起身,抹去她眼角的泪水:“我知道你心里有苦,只是在宫里,有苦也得忍。像这样不伦不类的话,以后不可再说,更不要胡思乱想。”
刘离离道:“多谢姐姐教诲,妹妹记住了。”
我叹道:“你要辞官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万万不可在此时辞官。”
刘离离道:“为何?”
我命绿萼进来收拾碎瓷片,携着她的手走开两步,语重心长道:“昔日汉景帝废太子刘荣,太子太傅窦婴争之不得,一怒之下避居蓝田南山下,数月不朝。后来高遂劝窦婴道:‘你这样避居不朝,恼恨皇上,自以为明。殊不知,你这是在扬主之过。若太后和皇上都恼了你,你便死无葬身之地。’窦婴大悟,这才继续朝请。”[68]
刘离离道:“姐姐是说……”
我诚恳道:“你受了委屈,这皇上和皇后都知道,将来自会好好补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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