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之隔 作者:风无华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斗不过他,都是命。”
女孩凄厉地笑了一声,凌乱的黑发浸了泪水,揉在她脸上,缠绕着她惨白的面容和脖颈,活像从水底下爬出的冤鬼。那结着愁怨的美丽本该凋谢在许多年前。
“哥哥,要不是为了救我,你根本不会跟云棋哥分手对吧?如果不是因为我的病,你现在会不会很幸福?”
他没有回答。
许多年前的往事突然劈头盖脸地朝他砸过来。其实很多都忘记了,但那种锥心刺骨的痛楚还鲜活着,是一根插在心脏里的刺,随着呼吸勃勃地跳动着。好像听了一首悲伤的旧时歌谣,歌词都念不全,可旋律一响,眼里还是有泪花。
他和舒云棋在一起的时间久了,旁人也渐渐看出不对来。只要他们目光相对,眼神就像两股糖丝扭到了一起,又甜又黏,直要淌下蜜来。舒家不是大富之家,却是个立过宗祠定过家谱的老派人家,舒云棋的离经叛道,不啻在他家的祖屋里投下一把火。
一时间从舒家到孤儿院,惊涛四起,骂声震天。周聿铭恍惚间都觉得自己成了祸国殃民的狐狸精,勾引了前途无量的好青年,就要被千刀万剐。可舒云棋护着他。他一脸的凛然,慷慨陈词来维护他的爱情,痛斥了食古不化、专横凶蛮,又爱嚼舌根的那些人。他眼神明亮,语气激昂,说的那么真诚,周聿铭都要觉得他们在一起是天经地义的事。
那时周聿铭刚上大学,舒云棋已经是声名鹊起的职业棋手,收入和地位一概不缺。周家兄妹在孤儿院已经待不下去了,于是周聿铭接受了舒云棋的邀请,去和他住到一起。
他并不想花男友的钱,但实在是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舒云棋对他说:“我从小就希望将来有一个只属于自己的新家,由我亲手设计。现在我还希望我的家里能有你。”周聿铭当时就忍不住抱紧了他,把头埋在他肩膀上哭。舒云棋温暖干燥的手和着舒缓的韵律拍着他的脊背,那是一双常常执棋的凝定的手,能够给他久违的安抚。
小时候父亲就是这样抱着他拍他的背,任他撒娇,逗他欢喜。但这种幸福太不堪一击,只要一次车祸就能粉碎。他也梦想着有一个自己的家,很多年,太多年了,但他不敢确信自己是否还有这样的福气。
舒云棋用积蓄买了套新公寓,装修都是自己一点一滴的设计,还去订制原木家具,周聿铭常常翘了课回来陪他一起动手装修,忙得满头大汗,但连流下的每一滴汗水都氤氲着喜悦。
那时他唯一的烦恼就是妹妹。因着他跟男人好了,连累她也一并遭人排挤。青春期的少女心思越发难测,刻意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躲他,他也有些赧颜,于是兄妹两人不似从前亲近。他对妹妹疏于关照,以致她白血病的诊断书下来,他才后知后觉。
那一天他失魂落魄地站在医院的大厅里,手足战栗,一纸诊断书的重量都承不起,握在手上抖得好像风中秋叶。别人看了他的脸色,都以为他生了大病,纷纷绕着他走,护士还过来问过几回。他连回话的力气都提不起来,只是浑浑噩噩地想,他的妹妹何其无辜,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不幸。
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再一次看到了赵深。他长高了,身形挺拔如一株初长成的松柏,即使穿了一身考究的正装,也掩不住肌体中蓬勃的力量。脸上柔软的线条都褪了,留下的是锋利的轮廓,像一层冰雕的面具,俊美危险,却也脆弱。
即使是人山人海中,他的模样也如此鲜明。他们都一眼望见了对方,交错时脚步却没有一丝丝停留。彼此承受的心事都太沉重,实在是无暇再去顾忌一个令自己心烦意乱至无法呼吸的人。
舒云棋急匆匆从另一边跑来,望见赵深也是一怔。但他很快收回视线站到周聿铭身边,两手握紧他肩膀,不让他倒下。周聿铭抬起无神的眼睛看着他,眼珠像是两粒纯黑的琉璃,毫无生气,仿佛一碰就会沿着裂纹粉碎。舒云棋心里一酸,用手背挡住那双受了伤的眼睛,手指轻轻摩挲眉骨上纤薄的肌肤。
赵深扫了他们一眼,那两个无声亲昵的身影灼灼地烙在他视网膜上,仿佛生来就被捏成一对的两个小泥人,依偎着直到天荒地老。打小他就觉得这样的玩具是惹人生厌的东西。他身边的人拥着他向前走,这群人年纪都比他大上很多,眉目端严气势凌人,全不像是到医院探病,倒像是来赴一场不动刀兵的较量,抑或这二者对他们来说并无分别。赵深走在他们中央,要不落下风,只有漠然地扬起头颅,维持着冰一样的神情。
赵深上了电梯。周聿铭和舒云棋都没有再看他一眼。过了好半晌周聿铭才镇静下来,抬手与舒云棋放在自己面颊上的指尖相触,哽咽着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会有法子的。”舒云棋轻声地安慰他,他脉脉如清水一样的眼底也染上了阴翳,但他竭力隐藏。他深知周聿铭并不是外表那样坚强的人,他的伤疤都藏在心里,不风干不舔舐,年深日久都会溃烂,自己抚不平。舒云棋不理会旁人异样的眼神,将他揽入自己怀中哄道:“现在医疗技术发展得这么快,一定有办法的。我们想办法给露露配型,还有希望。”
周聿铭抓着他的手,用了太大的力气,一下掐进了手背里,他喃喃地说:“露露是熊猫血。有谁能和她配型?”
舒云棋一时失语。周聿铭自顾自想着,忽然叫了起来,眼神像高烧病人一样滚烫:“我知道……我知道一个人……他也是熊猫血,他和露露有血缘。”
他没想到自己还有说出这句话的一天。毕竟这曾经是他发誓要带到坟墓里的秘密。它本应随着那个悬崖下的夜晚一起,被永远抛在记忆的暗河里。
“怎么……从没听你说起过?”舒云棋看到他脸上的神色,半哭半笑,却没有一丝真切的欢喜,于是心下也是一沉。笼在周聿铭头顶的阴云,终于也飘到了他的身边。
第十章
医院的vip病房虽然面积不小,但也一下子容不下这许多人。赵深坐在病床边,只觉得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影,他们一个个高谈阔论,什么遗嘱,不动产,股票,信托基金,所有的词他都听得懂,却不想听。
病床上的女人的确是憔悴了,但依然能看得出她曾经美过。当美人老去,脸上的肌肤都磨折到松弛,只有那骨骼依旧撑起一副完美的轮廓,风神无损。赵深还是头一回见她如此虚弱,长年累月的威严只剩下了脸上两道深深的法令纹,眼里的神采如风中残烛。
看到她吐字越来越不清,赵深叹了口气,对其他人说:“我母亲累了,让她休息吧。有什么事我都可全权处理。”
女人拼尽力气,一下一下地点着头,人人都看着她。这个衰弱不堪的女人面对他们时却拥有着绝对的权力,让他们都俯首听从。
赵深冷眼看着他们离去。他们一个个都表情阴鸷,眼神警醒,倘若靠得更近,也许就能闻到永不餍足的欲望的气息,这是丛林里掠食者的气息。凶狠的秃鹫掠食时尚会等待猎物的死亡,人类却一刻也等不得,迫不及待要从生者的身上分一块肉,以飨贪欲。
病房里只剩下了两个人。赵深低下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女人,她也睁大眼睛回望他。病房隔音做得太好,一下子连点滴瓶的水声都无比清晰,时间就在那滴答声中飞也似的过去。
“妈妈……”他唤出这个久违的词,发音都是生涩的。
“你已经是成年人了……”女人费力地吐气,音调却还是一贯的激昂,“我给你铺好路了……”
“是。”他轻声应和。
“你是我的……儿子……你不能输……”
“是。”他避开她狂热的眼神,那一双严酷的眼,像末日的雷霆一样钉在他身上。从小到大,日日夜夜地将他架在火上烤。
“我说的话……你都要……记住……记住……“
“是。”他又应一声。
周聿铭家乡的天气多半都是温和的,闻名的旅游城市,巷陌交错着蜿蜿蜒蜒的水道,天色明净得像是一整片青琉璃。但那天他循着记忆找过去,天上下着瓢泼大雨,道路上都泛起了泥浆,远近都是一派阴惨惨的灰,和以往大不相同。他和舒云棋两个人七弯八绕,费了好半天工夫才找到山下的别墅区。
“这里就是露露生父的住处?”舒云棋轻声问道。周聿铭抿紧嘴唇,点一点头。中式的园林区,小桥流水,乱石杂沓,是那个人喜欢的风格。他是出身书香门第的高材生,自命雅痞,商海沉浮,到了也露了本相,不过是个猥琐贪婪的中年男人。
小时候周聿铭曾经很喜欢这个叔叔。他是他父亲的老板,却没有架子,待他们这些小孩也是极亲切的。直到那年妹妹生了病,在医院输血时露了根底,他才从父母的争吵厮打中明白真相。
他父母都是贫苦人家出身,漂到了大城市,誓要拼尽一切站稳脚跟。却不料天降横祸,他们山穷水尽,不得已找上了身家万贯的旧时同窗,以期度过难关。而那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色鬼,就是趁这时候提出了交易,并且在一切结束之后,依旧和他美丽的母亲保持着隐秘的牵连,于是就有了他妹妹不光彩的出生。
他当时躲在橱柜旁,小小的身子缩成猫儿一样的一团,听到他父亲怒吼,母亲尖叫,屋里的东西,那些漂亮桌布上放的茶壶杯盘,墙上的照片,都被哗啦啦地砸着。他童年心中的城堡就是在这样尖利高亢的噪音中被一点点拆解,他听得到那些粉碎的声音,有很多东西在一刻不停地走向死亡。
最后他只听得见钝器砸在血肉上的闷响,一下又一下,他的母亲倒在地上狂乱地哭喊着,护着自己的头,来来回回只说一句话:“当初是你要我去的。这是你应得的报应。”
很多年后周聿铭都在想,如果当时他打开柜门,他跑出去,是不是有些事情就不会发生?可他害怕,怕到骨子里。
这事闹得很大。夫妻二人还没办完离婚手续,就先成了仇人。周聿铭的父亲只想带走亲生的儿子,可妻子恨他至深,宁死不撒手。不过也许是出于对那女孩的最后一丝怜惜,周影露自始至终都不曾知晓这都是因为自己。
那一天晚上他们开车回老家处理房产,山路回环,夕阳沉沉地坠在山头,橙黄的日影把眼前视野都染成了黄澄澄一片光晕。周聿铭坐在后排,知道这是他和父母最后一次同游,眼里挂满了不敢落下的泪水。前面的父母还在争吵,从夫妻共有的这辆车子开始,一直吵到过往同甘共苦的贫贱岁月,是谁多用了一针一线,是谁多欠了一毫一厘。
在越掀越高的声浪中,他的父亲开始撕扯母亲的头发,他清楚地看见女人曾经温柔秀雅的脸逐渐变形,拼了命地扬手去推打。她抓住了方向盘的一边,脸上扯出一个疯狂的笑,然后开始转动。
他们的车在尖叫谩骂中直直坠下了山崖。
周聿铭深吸一口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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