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俘营 作者:沈夜焰
邸并不算很大,甚至比不上霍维斯那个豪华大宅,完全不符合他王子的身份。这在豪华奢靡、放荡不羁的普曼人看来,简直是个异类。
海亚正跪在狭窄幽暗的祈祷室做祷告,他虔诚地祈求度猎女神赐福于繁城的百姓,一遍又一遍亲吻象征度猎女神的权杖,直到外面传来狄恒低低的声音:“殿下,劳特中校有要事禀报。”
海亚的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厌恶,但转瞬之间又恢复平静,他再次亲吻权杖,慢慢站起身,走出祈祷室。
海亚是个金发碧眼的标准美少年,甚至有很多人都说,帝国这一代只有这位王子,才继承了真正的皇族血统,丝毫没有偏差。他穿着非常朴素的长袍,纯白色亚麻质地,略显松垮地套在身上,只有腰间系了一条象征皇室的金边腰带。除此之外,浑身上下一点多余的装饰也没有,这些有别于其他贵族的穿戴和生活方式,使得他和皇室格格不入,却深得繁城百姓的爱戴。
他走到会客室,狄恒紧紧跟在后面,自从去年发生那件令人难以启齿的事情之后,狄恒再不肯离开海亚半步,劳特总是称呼他:“海亚王子身边最忠诚的一条狗。”
劳特草草地躬身向海亚行礼,还没等王子抬起手来,已然直起腰。一段时间没见,海亚又瘦了许多,眉间微皱,带着一抹忧心忡忡的神色。劳特坐下,粘腻的目光在海亚近乎精致的脸上滑动,半真半假地说:“王子殿下如此忧国忧民,真是令人感动。”
“有什么事就说吧。”海亚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怒,却表明了想尽快结束这场会面。
劳特从科托的手里接过文件,递给他:“皇帝要派特使来视察繁城的战备情况。殿下,皇帝陛下对葱岭的失守可是很不高兴呢。”
海亚接过文件,一个字一个字地细细看了一遍,深吸口气,说:“你放心,我自然会向陛下请罪,绝不会推脱他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殿下。”劳特眯着眼睛贪婪地盯住海亚纤细的腰身,像毒蛇盯住一只小仓鼠,“其实我非常愿意为殿下分忧,毕竟……”他故意顿了顿,压低声音,“我们的关系非同一般。”
狄恒上前一步怒道:“中校,请注意你的言辞!”海亚的脸上立刻闪过羞愤的神色,很快又隐去了:“谢谢你的关心。繁城守卫固若金汤,足以抵挡奥莱帝国强大的进攻,我甚至有把握,不久之后,能重新夺回葱岭长河,所欠缺的只是物资弹药。”他抬起头,恳切地看向劳特,“我希望中校作为帝国的军人,能以国家为重,在特使面前美言几句,尽快将物资储备送入繁城。”
“当然,愿意为您效劳,我的殿下。”
“特使什么时候到?”
“大概半个月之后。”
“那么,有劳中校安排接待事宜,好好款待这位特使先生。”海亚抬起右手。劳特深深地鞠躬,抬起那只手,吻了下去,趁机在海亚的手心中轻轻挠了几下。
海亚极快地收回手,身子微微发抖。劳特得意地看着他,拖长声音说:“如果特使先生能满意而去,我想王子殿下是不会吝啬对我的赏赐吧。”
“……不会……”海亚说得很艰难。
“那么,到时候,就请殿下到卑职家中赴宴,一醉方休。”劳特故意把最后四个字说得极重,海亚顿时苍白了脸。劳特一笑,躬身退了下去。
“这个混蛋!”狄恒抢上几步,目光像要把劳特的后背烧出几个窟窿,他回头看向海亚,担忧地问:“殿下,您……”
海亚摇摇头,低声说:“没有什么。”他站起来,走到窗前。他的窗户正对着繁城的市中心广场,以往热闹喧哗的地方,此时却格外安静,只有十几个乞丐半死不活地缩在角落里。
“我知道特使来的目的。”海亚幽幽地说,“我快满十八岁了,按照帝国的法律,十八岁的皇子就有继承皇位的权利,皇帝表哥怕我行使这项权利,他不想让我活过十八岁。”
“殿下……”
海亚摆手阻住了狄恒的话:“表哥很有可能要放弃繁城,我不可以,这个帝国的每一分每一寸土地,我都不能让敌人轻易拿去。”他回头,望向狄恒的眼睛,轻轻地问,“狄恒,你会一直跟着我吗?”
狄恒沉吟片刻,单膝跪地,躬身说:“誓死追随您,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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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chapter 9
蓝廷醒来的时候,口中干渴得像着了火,浑身酸痛无比,软软绵绵的,用了很久才听到耳边低低的呼唤声:“上尉,蓝廷上尉。”
他缓缓偏过头,见多维一脸担忧地望着自己。原来又回到牢房里了,蓝廷心里长吁口气,他宁可终日不见阳光,也不想再看见霍维斯那张可恶的脸。
盖尔小心翼翼端过一碗汤和两个黑面包,说:“这是特地给你留下的,你快吃点东西吧。”
蓝廷挣扎着坐起,近乎贪婪地将那碗汤和面包吞个一干二净,这才觉得有点力气,熨帖许多。他抬起手背擦擦嘴,把汤碗还给盖尔,说:“谢谢,我好多了。”
周围的人都松了口气,多维笑嘻嘻地说:“啊,你可不知道你刚进来时脸色有多苍白,我们都还以为你死定了。”
“那可不太容易。”蓝廷是那种哪怕全身上下只剩一口气了,也要硬撑着不让自己倒下的人。他坐直身子,调侃说,“我要是死了,劳特那群混蛋会很寂寞的。”
大家一起笑起来。上次蓝廷在众人面前大大扫了劳特的面子,无形中拉近了他和狱友间的距离,早先的隔阂消失得无影无踪。
蓝廷做了个手势,把大家聚集到身边,他的目光在阴暗的牢房里显得异常闪亮,压低声音说:“我军刚刚夺取了一向重大胜利。”他顿了顿,确定所有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慢慢地道,“是葱岭,我们攻下了葱岭。”
众人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喜色溢于言表。多维吐出口中含着的草梗,说:“消息可靠么?”
蓝廷沉吟着说:“应该还算可靠,而且很有可能长河一带敌人也没有保住。我猜,繁城就快要失守了。”
大家受到了鼓舞,精神振奋起来,开始窃窃私语。
蓝廷等了一会,直到大家又心情稍稍平静,低声说:“得想办法把这个消息告诉战俘营里的所有人。”多维立刻接口:“这容易,我们早已形成了一整套联系方式,传递消息都很有办法。”
蓝廷摇摇头:“只有这样还不行,现在我们还只是一盘散沙,必需得真正团结起来。”
多维神情一肃:“上尉,你的意思是……”
蓝廷深深吸了口气,说:“这里是普曼帝国最大的战俘营,里面关押的战俘足足有三千余名,我们c区就有一千多人。一千多人不是个小数目,足以打一次大反攻,战场上的弟兄们流血送死,难道我们就在这里默默地等着吗?”
多维只手握拳,在空中用力一击:“上尉,你说的对!”
盖尔皱起眉头:“可我们被关在这里,赤手空拳,能做什么?”
“所以才要团结起来,随时做好出击准备。”蓝廷神色坚定,“也许用不着我们,战友们很快就会攻下繁城;也或许敌人失败后穷凶极恶,明天就会把我们全部处死。但无论怎样,我们得尽自己的努力,哪怕最后一刻,也要和敌人战斗到底!”
犯人们用尽一切手段,将这个消息传递给战俘营中的每个人。尽管没有任何证据,但大部分人宁可相信这是真的。谨慎的人小心翼翼地和狱卒对话试探,最后确定了消息的可靠性。这对战俘们来说,意义非比寻常,他们自从被关进来,没有得到一星半点外面的信息,在无穷无尽的茫然和恐惧中,很多人选择了麻木。
但葱岭的攻陷,无疑给了他们最需要的东西――希望。一股令人难以察觉的暗涌,在战俘营里隐隐流动,像厚厚冰层下面的激流,逐渐缓慢的,不动声色的,融汇到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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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线很暗,树影在朦胧的月光中晃动。林赛把所有文件放在桌上,一份一份仔细捡看。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一种莫名的焦躁紧紧抓住他,简直难以呼吸。在哪里,到底在哪里?……
……一只手突然伸出来,用力按住他的。林赛猛地抬头,正对上莫顿怒火熊熊的目光,莫顿在叫喊,对着自己叫喊,他在说什么?说什么?……
林赛蓦地睁开眼睛,朦胧皎洁的月色,透过窗子映进来,宁静而美好。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平复自己过于剧烈的心跳。莫顿走到他面前,端来一杯温水:“怎么,做噩梦了吗?”
林赛点点头,有些赧然地看他一眼,用手比划:“我可能有点太紧张了。”
莫顿温柔地笑,掀开被子坐到爱人身边:“第一次开画展,难免。不过没有关系,一定会有很多人来看的。”
“不是,我只是觉得自己画的不够好,怕贻笑大方。”
“怎么会。”莫顿轻轻抚摸林赛蓝色的头发,“钟珉老师不是说你画的很好了吗?你也知道他为人严苛,如果你不是达到这个水平,他一定不会建议你开画展。”
林赛点点头,似乎安心了。不过莫顿知道他太敏感而小心,只要画展不开始,他就会一直这样患得患失的。索性翻身压下去,含住林赛圆润的耳垂吸吮。林赛怕痒,想躲开,却被按住了。莫顿探出舌尖,在林赛的耳廓中轻轻舔弄。林赛痒得全身都缩了起来,难耐地急促喘息。
莫顿低低笑着,手指在爱人的脸上流连,无声地问:“可以吗?”
林赛偏转了头,闭上眼睛,没有回答,身子却像片刚刚吸饱了水分的叶片一样慢慢地舒展开。莫顿低头吻住他的脖颈,一路向下舔舐,像爱抚最珍贵的宝贝。
其实在莫顿看来,林赛的担心是多余的,他早已将邀请帖分发给所有在繁城的朋友。尽管现在战局不妙形势紧张,但上流社会还是改变不了骨子里的贪图安逸享乐,只要炮弹没有打到自家门口,谁管那么多?一些极有趣味的沙龙还是照常开始,出席这种小型画展更是联络感情打探消息的好机会,更何况邀请的人是大名鼎鼎中校军衔的莫顿队长,要知道此人一向严肃刻板,六亲不认,要巴结他机会可不多。
一早上来的人就不少,低声交头接耳对几幅画评头论足。真心喜爱也好,附庸风雅也好,一个小时之后,竟有三分之一的画被贴上“已售”的粉红色的小标签。看得出来林赛的心情非常不错,眼光一直闪闪亮亮的,像阳光映射下的海水。莫顿一直陪在他身边,偶尔对方说话欲速过快,林赛分辨唇语比较困难的时候,他就会体贴地代为回答。
钟珉老师依旧神情严肃,坐在旁边一动不动,只等到一些专业的画家和收藏家过来,才勉为其难地起身打个招呼。
画展进行到一半时,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喧嚷,紧接着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啊,我来晚了,实在不好意思……嗯,人还真不少呢。”
居然是霍维斯,尽管莫顿出于礼貌,给他送去了请柬,但可没料到他真能来。这只花孔雀左看右看也跟高雅的艺术半点沾不到边,除非是调教的艺术。
莫顿还是站起身,和林赛一起向外走。霍维斯带着克兰正迎面走过来,和各式各样的来宾打招呼。尽管莫顿不太愿意,不过还是得承认,霍维斯在交际圈里比自己更受欢迎。女人喜欢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无穷无尽的甜言蜜语,男人则喜欢私下悄悄沟通一些技巧,毕竟情妇的多少,也是上流社会用来炫耀的资本之一。
莫顿一扯嘴角,算是露个笑容:“霍维斯,你能来我太高兴了。”
“怎么能不来?这毕竟是林赛第一个画展,意义非同寻常。”霍维斯只对莫顿略一颌首,目光就全被一旁安静温和的林赛吸引去了,温柔地说,“能收到您的邀请,真是万分荣幸。”说着,微微躬身,伸出一只手,要对林赛行吻手礼。
林赛颇为窘迫地看着莫顿,不知该如何是好。莫顿毫不客气地挡在林赛身前,拨开霍维斯那只讨厌的手:“我替他心领了。”
霍维斯很是遗憾地摇头叹息:“唉,莫顿,你太不懂得人心了。”
“是啊。”莫顿略含讥讽地说,“若论风流潇洒,善解人意,谁能比得上你?”
霍维斯哈哈大笑:“太过奖了,又有什么用呢?我永远也遇不到林赛这样的妙人。唉,你们感情这样好,真是令人嫉妒,尽管还没有结婚。”
“就快了,霍维斯,我会第一个给你发喜帖的。”莫顿回答得很爽快,看样子已经筹划很久。他对着霍维斯说话,林赛看不见他的嘴型,也不知莫顿在说什么,只是在后面拘谨地微笑。
“是吗?”霍维斯别有深意地看了林赛一眼,“那可真是恭喜。”
说笑间,几人已然步入展厅,霍维斯总算闭上嘴,一幅一幅看过去。他每幅画都看得很仔细,有时蹙眉,有时撇嘴,有时点头。林赛有点紧张,悄悄握住莫顿的手。莫顿轻拍了他手背两下,无声地做口型:“他看不懂,装样子。”
事实证明,霍维斯绝不仅仅在装样子,他开始点评,每幅画都用词不多,但明显都说到了重点:“这幅色彩有点媚了,不过极有意味。”“啊,黑白黄色调,很有新意。”“笔调很放松,不错不错。”从风格到技巧,从构图到表现,居然说得头头是道。林赛有些急切地抓着莫顿,等他用手语“翻译”,连在一旁坐着不动如山的钟珉都站了起来,一改刚才不耐烦的模样,走过来和霍维斯低声探讨。
最后,霍维斯走到钟珉刚才坐着的角落,停下了。那里墙上也挂着一幅画,画的是一个衣衫很破旧的小女孩,轻轻歪着头,像在看着什么。整幅画呈现灰调的有些暗淡的色彩,在一众色彩鲜艳笔调饱满的大幅画作中,显得很不起眼,又放在这种角落,因此很少有人注意到,更不用说花大价钱购买了。看不懂画的人通常如此,喜欢画作大或者色彩浓厚,看上去花钱花得很值,这种小幅的就很少有人问津。
但霍维斯注意到了,他站在那里,仔细欣赏了很久,沉默好半天,低低的,像是怕吓到画中小女孩似的说道:“眼睛,太有内涵了。”霍维斯的神情严肃,目光有些憧憬似的悠远,和那个平常浮夸张扬的他十分不同。他转过头来,很郑重地问林赛:“这幅画叫什么名字?”
林赛比划了两下,钟珉替他回答:“希望。”
霍维斯吐出口气,喃喃地说:“希望。是啊,得先有希望。”
莫顿心里不痛快,他觉着林赛像是和霍维斯有了一种默契,用不着言语表达,靠绘画这种媒介就可以传递得淋漓尽致。他伸长手臂宣告占有似的搂过林赛,对霍维斯说:“你喜欢这幅么?”
霍维斯问:“这幅画多少钱?”
“既然你这么喜欢,就送给你吧。”回答的是钟珉,林赛居然也符合地连连点头。霍维斯微笑着摇头:“这怎么好意思。”
“没有什么,我说送就送了。”钟珉像所有的才子一样孤介,也不征求一下莫顿的意见,吩咐服务生,“麻烦把画包好,送到他的府上。”他显然还不知道霍维斯是谁,只一指。
霍维斯哈哈大笑起来,又恢复那种装模作样的神气:“那真是多谢啦。”说着向莫顿轻佻地一挑眉,用一种彼此心领神会的语气低声说,“莫顿,你弄到了个好宝贝。”
莫顿冷哼一声,也不知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只是搂住林赛肩头的手臂更加用力了。
霍维斯回到家中的书房,细细品味着克兰奉上的葡萄酒,看着画廊的服务生把画作放到桌边。克兰递给他们小费,送他们出去。
霍维斯放下酒杯,踱到画前,仔细又端详一阵,从抽屉里拿出工具,小心翼翼地解下外框,在画布后拿出一幅图纸。
克兰走回来,关好房门,看了看那张图纸:“这是……战俘营的平面图?”
“不错。”霍维斯手指在其中用红笔勾勒出的粗线上一划,“这就是那条地道。莫顿毕竟比咱们早来两年,对战俘营的地形研究得很透彻。”
“可靠么?怎么以前没听说过?”
“这倒不奇怪,越狱事件就发生在莫顿接管战俘营后不久,他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否则没法向上面交代。又不是什么好事,当然不会到处嚷嚷弄得沸沸扬扬,只希望这条地道摧毁得不够彻底,好便于我们挖通。”他回头看向克兰,“你去找他们,注意,不要露出你的脸。”
克兰躬身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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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那一抹暖黄(莫顿和林赛番外)1
那时,莫顿还不知道林赛就是奥莱国派来潜伏在他身边的间谍;那时,他也不知道他的代号叫做“枯叶蝶”。
那时,莫顿刚到繁城。
他其实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城市,总是灰蒙蒙的,一副天地混沌的模样,阴雨连绵,难得有几个晴天。这里的上流人物也是如此,尽管战争都已经快蔓延到家门口了,依然醉生梦死、奢靡淫乱。只有老百姓们切实感受到战火的威胁,他们急急忙忙慌慌张张,一举一动都透出一种恐惧和对未知命运的茫然,却不知该怎么办。
从保卫厅走出来,莫顿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暗淡的天空,只有东南角的层云中,透出一点阳光,隐匿在一片灰色中的远处的屋脊,还有来来往往满面忧愁的行人。
“真是个鬼地方。”他有些烦闷地吐出口浊气,等着属下给他备马车。就在这时,他偶然一偏头,隔着院子黝黑的铁艺栏杆,看见坐在对面街角的林赛。
准确地说,他第一眼看见的不是林赛,而是向日葵。向日葵一看就是刚剪下来不久,还带着一股子鲜活的挺拔,大大的花盘毫不掩饰地张着,像是在对每个路过的行人微笑。每一瓣橘黄色的花瓣,自得地舒展开来,微斜向上。
向日葵不只一株,而是连成一小片,都仰着橙黄的脸,在灰扑扑的街景中格外显眼。然后,莫顿看见了坐在那堆橙黄背后的林赛。
林赛是个安静的人,一直都是。他静静地坐在街角,静静地守着身边的花,静静地看着纷繁嘈杂的行人,静静地笑。那笑意不是清淡的,冷眼旁观的,而是善意的,温暖的,像身旁那株向日葵。
当时莫顿并没有对这个男人过多地关注,他还有很多事要忙,刚接手新的工作,太多头绪需要梳理。只是偶尔,无意中抬头,会瞥到那个静静的人影。那人身边的花却并不只有一种,有时是火鹤,有时是玫瑰,有时是鸢尾兰――原来他是卖花的――不过更多时候,是向日葵。
渐渐地,莫顿开始留心他,总会在出门上车或下车回来时,有意无意地向那边瞄一眼。车流人流成了可以忽略不计的陪衬,在一片分不清轮廓的灰色中,那抹橙黄成了眼里挥之不去的风景。
和林赛有进一步的接触,是在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莫顿正要出门去海亚王子的府邸开会,尖锐的警报声,像利剑一样突然刺破繁城的上空。人们心底最深的恐惧一下子被提了出来,惊慌失措,甚至哭泣叫喊。大家你推我攘奔向最近的防空洞,生怕比别人慢上一步。
在这一群无头苍蝇一般仓皇四奔的人群里,只有一个人没有动,那就是林赛。他站起来,有些茫然无错地看着周围的慌乱,好像根本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花篮被人踢翻了,鲜花撒了一地,无数只脚踏上去又踏回来。林赛想去捡,却被挤到一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篮子花跟污泥混在一起。
没等莫顿反应过来,他自己已经奔到林赛身前了,一把拉过他:“没听见吗?警报!你得快进防空洞,敌人马上就要来空袭!”
林赛一脸茫然,似乎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危急时刻也顾不上再细讲,莫顿拉着他,一直跑到保卫厅下的防空洞中,那里早已聚集了很多军官,看见他俩过来,连忙站起身让出一条路。
这是一场虚惊,敌机很快飞过去,并没有扔下什么炸弹。大家都松了口气,这时莫顿才发现,林赛之所以没有跑,因为他听不见,不但听不见,而且不会说话。
残疾人莫顿并不算陌生,他的未婚妻就是个盲人。可怜的艾达,还没出生时就和莫顿定下了娃娃亲,出生才发现,这孩子两只眼睛都有问题。两家花费大量人力物力,也只把灾难拖延到艾达十岁,在这之后,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后来认识莫顿的人,都说他性格刚硬坚毅,甚至于冷酷,却不知道他曾经也很柔软。艾达失明之后,一直是莫顿陪在她身边,耐心细致、温柔体贴,尽自己一切所能,令这个未婚妻感到愉快,尽管事与愿违,艾达十六岁的时候,还是死了。
这六年时光,和艾达的突然去世,给莫顿的心里留下深深的刻痕。他每到一个地方,总会抽时间去当地的孤儿院看一看,捐助些金钱,尤其是那些身有残疾的孩子们,他希望他们能幸福,不要像艾达一样。
如果是普通人,因为这种联系,说不定会对林赛另眼相待。可惜莫顿不是普通人,他一得知林赛的缺陷,警惕心立刻涌上。他命人把林赛送回去,这件事告一段落。
太巧了。莫顿在办公室里想,太巧了。这样敏感的身份,这样紧张的局势。恰恰自己刚到繁城,恰恰出现在自己办公楼的门前,恰恰是个身体有残疾的人。莫顿冷静下来,恢复理智。
第二天傍晚,莫顿结束工作要乘马车回家,一到门前就看见林赛提着个篮子站在院门外。他似乎等了很久,衣衫单薄,在阴冷的空气中冻得鼻尖发红。
莫顿没有理会,径直上了马车,穿过院门走出去。没想到林赛跑了过来,他拦住马车,伸长手臂,把篮子举得很高,凑到马车窗前。打开遮篮子的布,露出里面烘焙的小酥饼。林赛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些期待和赧然,更多的却是感激,他张开嘴慢慢作出两个字的口型,莫顿看的懂,那是:“谢谢。”
莫顿面容冷淡,根本没有向那篮子东西看一眼,他完全漠视林赛,只转过头对侍卫官说:“回府。”
林赛的笑容凝在脸上,他羞惭而狼狈地急速后退,让出道来。马车很快离开了,转弯的时候莫顿回头,林赛还站在原地,远远地望着。没有了那堆向日葵的衬托,不过是个寻常人而已,隐没在一片黯淡的灰蒙蒙的冷雾中。
莫顿以为林赛不会再出现了,毕竟通常情况下,如果对方真是接近自己别有居心,他的断然拒绝一定会使对方产生已经暴露的疑虑,进而退缩。
没想到的是,林赛依旧在对面的街角卖花,只是不再冲着保卫厅这个方向。莫顿的马车路过时,故意别转脸看别处或者低下头摆弄东西,就是不肯瞧上马车一眼。这种毫无意义的躲闪,幼稚得近乎孩子气,倒把莫顿弄乐了。不过他没有继续对林赛探究下去,甚至特地不去再留意。
时间一天天过去,莫顿越是了解繁城各个系统的内部运作,就越是为普曼国的腐败统治而感到愤恨和忧心。从上到下,不是贪生怕死就是醉生梦死,他有一种深切感慨的预感,只怕这个满目疮痍伤痕累累的庞大的帝国,支撑不了多久了。
天气逐渐冷下来,不只飘雨,而是细碎的雪花,街道上冷冷清清。因此,莫顿不用刻意,就能看到孤零零守在街角的林赛。他还穿着那身衣服,尽可能地把自己缩成一团,没有了向日葵,几束干巴巴的植物堆在篮子里,看不出是什么花。没有人哪怕上前问一句,林赛就这么坐着,一动不动,莫顿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冻僵了?莫顿想过去看看,但犹豫一阵,还是坐上马车,说:“走吧。”
那天过后,一连五六天,再没有看见林赛。有时莫顿忙完了事情,走到窗口去,总觉得街角像少了点什么,光秃秃的。不由自主地想,为什么没来?花卖不出去?还是,冻病了……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又过了几天,晚上莫顿乘马车回府邸,刚穿过一条街就听到外面喧闹笑骂的声音。他挑起棉帘,见一队士兵,正挥着皮鞭驱赶一群衣衫褴褛的穷人。他皱皱眉头,问侍卫官:“这是做什么?”
“长官,这是奉了您的命令,把城中乞丐和闲散人员赶出城去,以免里面混入敌军密探和可疑分子。”
莫顿点点头,不置可否。局势已经很紧张,大兵压境,战争一触即发,按规矩先得这样。但他注意到,这些士兵并不老实,他们抢夺那些人已经少得可怜的一点财物,或者暴虐地用皮鞭抽打他们,只是一种发泄,或者一把拖出其中年轻的男人女人,不顾他们的哭喊挣扎,扯到阴暗的巷子里。
在极度黑暗和腐败的统治下,官兵和强盗没有任何区别。
这时,他看到了林赛。和那群乞丐相比,林赛穿着很干净,只是冻得有些瑟缩,紧紧抱住怀中的篮子,像抱着根救命稻草。一个士兵猛地扯住他的头发,叫喊:“嘿,这个不错。”林赛惊恐地伸手推拒。
有人笑起来:“行了吧,他是个哑巴,又不会叫。”
“他会的,就是难听了点,哈哈,我尝过。”有人接口。
“他妈的你个蠢货,连哑巴都上。”
“那又怎么样,他下面又不哑。”
士兵们放肆地大笑起来,他们对于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表明自己高人一等的身份而感到得意洋洋。先前那人高声嚷道:“乔治你完事没有?快出来接班。”边说边用力拉扯林赛。
林赛拼命地抗拒,衣服被撕破了,引发士兵们一阵轻佻的口哨声。他像逼急了的兔子一样咬住一个士兵的手臂,却被另一个狠狠一拳打倒在地。
莫顿终于看不下去了,士兵肆无忌惮的行为和话语中下流的含义令他怒火上冲,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愤怒。他“砰”地推开马车门,一跃而下,上前拉过那个给了林赛一拳的士兵,一个耳光甩了过去。
士兵们一下子安静下来,再不敢有任何举动,莫顿的严厉无情是出了名的,谁也不想变成他泄愤的活靶子。
莫顿把林赛抱上了车,即使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下,他也记得自己的身份,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去了城郊的另一处宅子。
长时间的冻饿使得林赛的身体本来就有些虚弱,那一拳中的结结实实,眼前有些眩晕,好半天缓过这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坐在莫顿的怀里。他惊慌失措地挣扎着坐到一边,尽可能把自己弄成一小团,占用最小的地方。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莫顿皱着眉想怎么处置这个人才好。可惜还没等他有所表示,马车刚一停下来林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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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阅读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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