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目如画[出书版] 作者:公子欢喜
为窘迫,典漆方生出些许恍惚,几乎不敢相信面前长身玉立的高大男子就是自己口中的「混账」。
这便是身为仙的神通吗?谈笑举手间便能将苦修千载的妖轻易降伏,如同折下一根枯枝、摘下一朵野花。一瞬间,灰鼠顿觉渺小。即便男人偶尔会谈及自己的事,即便常常将他的名号挂在嘴边嘲讽,即便时常抱怨他的养尊处优与莫名的自满自恋,在这漫漫百年共处同一屋檐下的日子里,典漆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晰地认识到,这个几乎天天被自己小声咒骂的男人乃是上古后裔,堂堂盂山白虎神君,较之自己,犹如云泥,犹如天地,犹如帝鹏之于雀鸟。
「不要!」正自挣扎间,耳畔蓦然一声凄厉呐喊。琴声铮然逸出一丝杂音,弦断音止,典漆尚不及反应,道者已扯下竹帘扑向案后的琴师。
殷鉴随之放下竹笛,典漆顿觉卸下了压在肩头的千斤重担,身心稍有松懈,喉头一阵腥甜,「哇」地一声呕出一口鲜血,全身骨头如散架一般,整个人跟着软倒在地,一时竟怎么也站不起来。
「别说话,好好歇着。」察觉他又要抱怨,男人抢先蹲下身,掏出帕子来擦他的嘴角,又抚着他的背顺气,一手圈过肩头将灰鼠揽进怀里靠着,「你是妖,免不了受我笛声波及,回去调养两天就会没事的。」
典漆浑身无力,眨巴眨巴眼睛抬头看,男人下巴尖尖,鼻梁高挺,略略垂首,蓝色的眼眸灿若星辰,长长的睫毛一扇又一扇,好似会说话。明明不曾听到琴声,人却又陷进了幻境里,梦里的温柔神君才会这般说话这般笑,这般抱他这般体贴,现实里的混账什么时候有过好心?痴痴傻傻的小灰鼠患得又患失,牢牢抓紧他的肩膀,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抓出血。
漂亮的双眉终于皱了起来,转而又松开。男人低头冲他笑,眸光如水,红菱唇里白森森一口牙:「向来唯有在床笫之间,才会有人这么用力抓我的肩。」
灰鼠恨不得在他肩头抠出血淋淋五个洞。
扭头再看竹帘那端,昔日狂妄挑衅的妖物,已面色铁青奄奄一息。他一身修为尽被殷鉴所破,眸中幽光尽散,唯有一丝幽碧之色亦如风中之烛,转瞬间便要熄灭。跪坐于地的道者用衣袖不停为他将呕出的血丝抹去,他又再咳出,竟是止也止不住。
怒意蒸腾,他挥手一把将道者推开。道者垂眸敛眉,抿着嘴又固执上前:「我想再听你弹琴。」
「哈……」他仰天要笑,从前如琴音一般动听的嗓音低沉嘶哑,猛然涌出一阵剧咳,胸前斑斑点点尽是暗色血渍,「笨道士!若不是为了你这一身纯阳真气,我又怎会放着那些如花女子不顾,费心哄你一个?什么前世缘今世缘,鬼才知道你要寻的是哪个。」
他拿手又指殷鉴,面容中尽显狂妄不甘:「笨道士,若非横生枝节,你道你能活过今晚?」
「住口!」典漆气得怒目圆睁,挣扎着要从殷鉴怀抱里扑出来。
道者眼睑微敛,默不作声捧过那把断了弦的瑶琴,痴傻依旧:「接上弦,你还能为我奏曲。」
「去!」他又挥手要打,一掌推到道者跟前却迟迟不肯落下,道者镇静淡然的双目之前,幽碧的瞳孔中几番风云变化,最终仿佛怒极了一般,狠狠打开道者奉上的瑶琴,手掌捂上胸口,一阵撕心裂肺地咳,口中污血直溢,似要将心肝呕出:「笨道士!你这笨道士!早知今日,我便该早一刻将你元神摄尽!还有方才那些人……我一个都不该留到明日!」
贪婪的妖,及至最后,痛心惋惜的依旧只是未曾入口的猎物。咒骂声一句高过一句,转而渐渐再不曾听闻声息。道者转身去拾跌落的琴,再回头,昔日的琴师伏在案前一动不动,几许寒风吹入,案前不见人影,唯留一截枯竹。
「原来是竹妖。」道者轻声说道。伸手将它同瑶琴归置到一起,而后又郑重放于案上,始终不见表情的脸上缓缓滑落一行泪,「我又怎会不知你是不是他,否则,怎会不让你拔剑?可是在你的琴声里,你就是他呀……」
寻找是一件太痛苦的事,永远都在茫茫人海里无所适从不知所措,就连下一步该迈向何方都不知晓。不停地拦住路人,不停地提问,然后不停地收获白眼与嘲弄。
「我只想歇一歇,就歇那么一会儿……」道观里的老道士曾说,过刚易折。寻找那人的信念太坚定太执着,于是就越发轻易地被妖物的琴声迷惑了,「我知道他不是善类,却还是忍不住跑来这里听琴……至少在琴声里,我已经找到他,可以不用那么累了了。」
「死在琴声里又怎样?至少……可以不会做恶梦,不必再找人。所以,我不恨他。」被扯落的竹帘散落在脚边,乐观倔强的道者静静说着,泪水划过脸庞掉在了琴弦上,「叮」一声轻响,「我感谢他。」
典漆听得发愣,殷鉴拍拍他的肩:「走吧,我们先回去。」
被揽着肩膀强行带开的时候,典漆犹不甘心地回头,道者一直坐在琴案后,那个琴师曾经一直端坐的地方:「阿漆,我这样是不是很丢脸?」
灰鼠拼命地摇头,年轻的小道士翘起嘴角,唇畔微微拉开一个弧度:「放心吧,我没事。」太不可爱了。
第 六 章
因为被男人牵着手,回家的路忽然变得很长。典漆偷偷动了动指尖,相贴的掌心便贴得更加紧密,像是要融到一块儿去。灰鼠垂眼看着手指紧紧扣在一起的两只手,总觉得陌生得仿佛其中一只爪子不是自己的。小巷里偶然擦肩路过一两名路人,赶紧做贼一般把自己的袖子再往前扯扯。神君大人察觉了,翻脸如翻书的男人一使劲,就把瘦小的灰鼠拽到同自己并肩:「再动,我就抱着你回去。」
修为不济又浑身瘫软如泥的典漆赶忙老老实实安分下来,「砰砰」急跳的心中揣进了一只猫,挠得浑身别扭却又说不出口。
尴尬的静默里,男人一径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昨天晚上我哪儿也没去。」
典漆喘着粗气一路小跑,心中暗道不妙。
果然,殷鉴说:「你在屋子里一路找我,其实我一路躲在你背后。」
典漆开始磨牙。
男人说话的口气变得轻快起来:「发现我不在家,你似乎很焦急。」
「没有!」灰鼠飞速反驳,站住了脚,任由殷鉴拉扯也不肯再往前一步。
神君并不勉强,倒退半步站到典漆跟前,蓝色的眼眸里充满了愉悦,其中又夹杂着一丝好奇与探究:「我看到你在我房门前站了很久,在想些什么?」
灰鼠垂着脸坚决摇头。头顶便飘出男人的笑声,听在耳里化成了脸上越来越烫的温度。难得耐心的神君伸出手指来勾他的下巴,纵然典漆努力低下眼,却依旧不可避免地对上他仿佛带着魔力的目光:「想了些什么?」
充满磁性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在耳朵里回荡,男人的锐利的视线如同一只鱼钩,正努力通过灰鼠竭力躲闪的双眼,妄图把最真实的答案勾出来。
「什么都没想!」
步步后退换来的是对方的步步紧逼,典漆背抵墙根已经退无可退,带着诡异笑容的漂亮面孔却还一刻不停地在面前放大再放大:「什么都没想吗?」
灼热的气息喷洒到了脸上,近得甚至能在他眼里看到自己惊慌的面容。典漆颤颤地仰着头,原先勾在颌下的手指正慢慢下移,眼看就要滑进衣襟里:「我……我在想……」
「什么?」后面的话语含含糊糊咽在喉咙里,大概连典漆自己也听不清。殷鉴的手指徘徊在灰鼠的领口,另一只手撑在他颊边,好整以暇洗耳恭听。
「我想……」灰鼠咽了咽口水喃喃重复。
男人因而不自觉将脸贴得更近:「哦?」
「不告诉你!」
冷不丁附在他耳边一声大吼,殷鉴不由自主捂住耳朵后退半步,精致如女子般的脸上闪过一片愣怔。体虚气弱的灰鼠倚着墙根「哈哈」地笑,「咕噜」乱转的双目中尽是鄙夷:「凭什么要告诉你?哼!」
想要昂首挺胸甩给他一个伟岸潇洒的背影,人尚未站稳,膝头一软便「哎哟」往下坐。方才受到的笛音冲击实在太大,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修来的一身浅薄修为险险都被搭在里头。
看着眼前一脸沮丧地瘫坐在地上的活泼少年,尊贵如白虎神君者亦不免生出几许无奈,嘴角却情不自禁地又往上弯起。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时刻充满了转折,上一刻还拽得比那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还趾高气昂,下一瞬便懊丧得比那独自躲在墙角哭泣的怨妇还可怜。戏弄他、挑衅他,把他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被他戏弄、被他挑衅、被他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只要是同他在一起,这只小小的灰鼠总是能干出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或是说出什么出乎意料的话来,自己的嘴角时时刻刻都是翘起的弧度。
「喂,拉我一把。」
从他忽喜忽怒的眼神中就可以知道,他一定挣扎了许久。
呵……殷鉴暗笑着,小心收起自己弯得太过的嘴角,举目东望又西望,然后慢慢弯下腰:「东家是在跟谁说话?」
「你!」就如每一次同他斗嘴的情形,那双原就亮得耀眼的眼瞳中窜起了熊熊火光,沾上一点就能烧个体无完肤。
将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个够,自己也被他的目光从头到脚狠狠凌迟了一遍。殷鉴决定不再继续挑衅他,这灰鼠记仇得很,被惹恼了真会扑上来咬。抱起瘦小的少年继续踏上回家的归途,气鼓鼓的灰鼠嘟着嘴,眼珠子使劲往眼角边游移,似乎要瞪到眼眶外边去。
享尽了天庭极乐的神君大人心情一时大好:「我的笛子吹得好听吗?」
「……」灰鼠不说话。
「其实我还会别的乐器。」
「……」灰鼠继续不说话。
「知道我最擅长什么吗?」神君大人自说自话上了瘾。
典漆横他一眼。
于是殷鉴的心情越发晴好,低头露齿一笑如阳光普照:「其实……」
「嗯?」
他表情如此正经,笑容如此纯良:「其实我最擅吹箫。」
仙,原来可以无耻到如此地步。
典漆第一万万次在心中懊悔,叫你手贱!捡什么不好,捡这么个贱人回家!
在家养伤的时光是百年来最平静祥和的日子。城中下起今冬第一场雪的时候,典漆把手伸出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手掌心上,有那么一点点凉,如百年前一般晶莹。童心未泯的灰鼠迫不及待想奔出房去堆雪人,那个高挑了一双秀眉的神君门神般早早等在房门外,莹蓝色的眼瞳那般盛气凌人地斜斜扫过来,一字未说,渺小如尘埃的灰鼠便垂着头乖乖把爪子又缩了回去。
是欲求不满吧?男人一旦憋得太久,脾气就会变得古怪。不可一日无色欲之欢的神君殿下,已经许久许久不曾带人回家了,晚上少了隔壁房间的婉转呻吟,就连典漆也觉得翻来覆去睡不着。
何必呢?脾气是发过不少,可我又没说不许。典漆暗暗想着。再说了,之前闹了那么多回,你不是都当耳旁风的吗?越想越想不出个所以然。再抬头,男人已带着一身屋外的寒意站到了跟前。
「吃药了。」他说。不但亲自用瓷白的汤勺舀了药汁送到嘴边,还体贴得不忘低头吹上一吹,好似生怕烫了他的嘴。
没出息的灰鼠受宠若惊,慌慌张张不知该把那双滴溜乱转的眼睛放到哪里:「我……我……我……」
不怀好意地,那张美得要出人命的面孔便凑得越发靠前:「我喂你。」
好死不死再加一句:「东家若嫌苦,我可以用嘴。」
刚咽下的半口药汁「噗」一声尽数喷上他冠玉般的无瑕容颜。
「咳咳咳咳咳咳」一阵尴尬的猛咳。伶牙俐齿的灰鼠在不要脸的神君面前始终落于下风。
典漆眼睁睁看着他用手指抹下脸上的药渍,神色从容的男人下一瞬就把指尖移到了嘴边,动作舒缓优雅,甚至能看清水红色的唇如何开启,腥红色的舌又如何缓缓滑过指腹……这算不算……算不算……算不算是……是……
喉结滚动,不自觉咽下一口口水,口干舌燥的灰鼠再不敢多看,抢过药碗「咕咚咕咚」一口气咽下肚,又忙不迭把碗塞回他手里:「我……我、我喝完了。」
言下之意便是,你赶紧走吧。
「呵……」原以为他必定要趁胜追击,没想到,殷鉴居然就这般轻易地放过了,轻笑一声,便爽快地起身离开。
典漆心有余悸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边,「呼」一声吁出一口长气,整个人重重瘫倒在床上,浑身上下烫得能冒烟。这哪里是送药?分明是来索命的!
饭后闲暇,殷鉴会来房中同他聊天。灰鼠惧冷,裹着厚厚的棉被,房里还得烧起一只大火炉。依旧单单穿了一身白衣的男人坐在床畔,脸上被火光晕出几抹红晕,好似新涂了一层胭脂。
他说,小捕快他们在城郊发现了一片枯死的竹林,在一杆最为粗壮的枯竹下挖出了几具已经干透的死尸,从散落在尸骨中的配饰上看,正是陈寡妇家的女儿,以及其它几位失踪了许久的姑娘。想来她们也是受竹精的琴声诱惑,继而为妖物所害。
典漆看着窗外冷冷地笑:「妖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读书读傻了的书呆子才会信那些有的没有的传奇。」
殷鉴又说,他已代典漆去探望过寄居在栖霞寺的道者,道者看起来很好,脸上没有失落也没有悲伤,一个人坐在禅房里隔着袅袅水汽煮茶,说是下回要再请典公子喝茶。
「骗人的。那个道士胡说。」典漆转过头看着殷鉴的眼睛。谈笑风生的神君不知该如何做答,脸上显出几分僵硬,愣愣听着灰鼠自顾自地往下说,「他呀……最会说谎了。明明哭得眼睛都快瞎了了,还会扯着嘴角说没事。」
随着嘴角弧度的拉大,灰鼠的双眼越来越低垂,直至盖住整双光彩熠熠的眼睛。殷鉴不再继续话题,伸过手,揽住他的肩:「你呀,比他更会说谎。」
古灵精怪的灰鼠这回没有反驳,许是窗外的落雪太美丽,许是屋里的火炉太温暖,竟然就靠着男人的胸膛睡着了。
大概是吧,这次算你说对了。
醒来的时候,依旧枕着他的胸膛,总是仰着下巴的神君难得垂了头,长长的丝落在额边,跟着一闪一闪的火光一起颤颤拂动,有那么一点点小小的诱惑感。
受不了诱惑的鼠类乖乖地跟从欲望伸手去触摸。如同永远克制不住好奇心又害怕责罚的顽童,在看到他紧闭的双眼时,心中悄悄逸出一声叹息,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生出些许遗憾。目光一路从长长的羽毛扇子般的睫毛看到沾着水光的唇,于是连撩起那墨黑发丝的手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火光一起颤抖:「你呀……」
「你呀……」
「殷鉴你呀……」
静默了很久很久:「殷鉴你呀……真是人如其名。」
「是吗?」双眼仍是闭着的,他说出口的话语却异常清醒。
还跨坐在他身上典漆愣了,揪着他的梢僵了大约半炷香的时间,而后,没有像当初那样很丢脸地「咕噜噜」滚下床,灰鼠一直圆圆睁着的眼睛缓缓地如月牙那般弯了起来:「是啊。」
神君大人悠闲自在的笑容冻在了嘴边,冰雕般剔透美丽,至少典漆这么认为。
殷鉴说:「东家,我们来聊点什么吧。」
冰天雪地里,两人已经坐在廊下赏了很久的雪,久到一言不发的气氛似乎也要被呼啸的北风冻住。雪球般裹了一身毛裘的典漆睁大眼睛望向他,他莹蓝的双眼同样也注视着典漆,目光锐利得像是要看到灰鼠的内心最深处:「说说你吧,你从来不跟我说你的事。」
「为什么?凭什么小爷要……」说着说着就要跳脚。
却被他气定神闲地一语截断:「因为你从未跟我说过。」
「那你也从没跟我说过你……」
「……」
真是天生的冤家,一头栽进那片仿佛无边无际的莹蓝里,簌簌的落雪声以及满心的不甘莫名轻而易举地就都不见了:「你……我……好吧。」
那个混迹在人世中叫卖酥梨的狐女曾经好心地告诫灰鼠,两个人相处的时候,千万不能先低头,因为先低头的那个将永远是先低头的一方。典漆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相处时都是这样,但是在殷鉴面前,确实如此。
认命地咳嗽两声清清嗓子,想要开口却赫然发现不知该从何说起。说话一贯滔滔不绝的灰鼠看着漫天漫地的飞雪手足无措起来,我叫典漆、名字由来、取名的是谁、父母、兄弟、姐妹……甚至是从说话不着调的老卦精那边听来的闲闲野趣……那些在小捕快小道士甚至小和尚跟前无需多想就能脱口而出的言辞,一旦到了眼前的男人面前,就都一字字飞快地消失在笨拙的的唇齿间。
「我……」男人的眼眸中清晰地倒映出自己慌乱的面孔,不英俊、不夺目、不精致,鼻子一般、嘴唇一般、肤色一般,唯有一双瞪得滚圆的眼睛可以称得上明亮而已,不能同眼前的男人相比,亦无法同他带回来的各色男女们相比,「我一直住在这里,从很早很早之前开始,父亲说,我出生在这里。」
这里是许久之前一位告老还乡的官员为自己择定的养老之所。据说他当年也曾是一介贫寒学子,为官时一度以清廉著称,于是府邸中相应地也少了许多繁华装饰,青瓦白墙庭院幽深,清雅好似礼仪传家的书香门第。这些都是父亲那里听来的,据说父亲也是听祖父说的,真真假假怕是都遗失在了错落的光阴里。
「我只记得这屋子之前的那一任主人。他是个读书人。」灰鼠舒服地陷进毛茸茸的裘衣里,半[起眼睛看着不停自空中飘落的细雪,老气横秋如同已度过无数沧桑,「一个傻乎乎的书呆子。」
传到书呆子这一代的时候,京官当年攒下的那点微薄家底早被掏个尽光,唯有目下的这幢宅子算是一点家当。书呆子其实不傻也不呆,相反地,读起书来聪颖得很,是要跟他祖先一样鱼跃龙门的。那时灰鼠还是小灰鼠,上房掏鸟窝,下楼翻酒瓶,对妖怪们珍视至极的修行却一点不在意。灰鼠他娘不止一次地在书呆子熬夜苦读的烛灯下揪着灰鼠的耳朵唠叨:「你看看人家!」
灰鼠疼得龇牙咧嘴,却从此记住了那个伏在案前的身影:「肉嘟嘟的,样貌很有英气,看起来很有出息。还有,他端到洞边的馒头很香。」
偶尔会大着胆子爬出洞抬头同他对视,小小的孩童用好奇的眼神打量他,歪着头,手指头绞在一起,比读书的时候显得更可爱。一天,在洞里听到书呆子他娘说,家里要养只猫,因为搁在厨房里的馒头总是莫名其妙地不见。
「他闹得惊天动地,我们一家子缩在洞里,耳朵都快被他哭聋了。」回忆起过往的时光,典漆紧紧揪着自己的衣襟,「咯咯」地笑不停。殷鉴困惑地看他,他勉强止住笑,眼里落进了星星,闪烁着一种叫怀念的情绪,「你体会不来。他那时候有趣得很。」
总之,最后这家没有美猫。搁在厨房的馒头还是会隔三差五突然长腿跑到灰鼠家的洞口。然后,灰鼠一天天长大,他也在一天天长高。肉嘟嘟的小脸开始变得削瘦,眉宇间的英气映衬出整张面孔的俊挺,先祖遗留下来的整架整架书籍在他脚下铺展出一条通往京城通往天子金殿的康庄大道,城中人尽皆知他的才华横溢。秉烛夜读的时刻,灰鼠会大胆地爬上书桌看他在纸上笔走龙蛇肆意挥洒,他会间或瞥它一眼,目光如当年一样带着善意的好奇与一点点愉悦。自然而然地,桌上那碟粗糙却香气扑鼻的小点心有一半落进了灰鼠肚子里。
「真是个好人啊……」典漆由衷感叹,「以后无论别人怎样议论他,至少,在我心里,他从前是个好人。」
眼角的余光撇到殷鉴的疑惑,灰鼠垂眼顿了一顿:「后来,他离开了,上京去赶考。」
考取是意料中的事,书呆子只是灰鼠口中的揶揄,金光灿灿的大才子三字方是天下眼中的他。一朝登皇榜,骏马得骑,高官得做,皇帝家的女儿也由得他来攀折,这份光彩比起他家先祖真真有过之而无不及。两相比较,修行依旧不怎样的灰鼠在灰鼠他娘口中活活被贬到了尘埃里。
「伴着他的一路高升,他们一家很快也跟着迁进了京城的大宅。这院子成了祖屋,四季空关着,每年清明前后会有几个老奴过来打扫。」也曾去得京城,不是为了看他,纯粹想看看天子脚下是什么模样而已。远远瞧见那冲天紫气中连绵成一片的高楼琼阁,富贵气派彷佛天宫仙境,想来没有破落旧宅可供挖墙掏洞,便打消了念头,绕着高墙慢悠悠晃一圈,引得院中狗吠四起不得安宁,才又转了回来,「还是这里好。」
具体哪里好?典漆不说,殷鉴不问,满目苍白的冰晶世界里默默地听。
「人这一生,谁也做不得准。跟三月的天一样,说变就变。」兄弟姐妹一个个离家而去,三五年后,父母也被兄长接走。只有没出息的灰鼠还一个人留在这里,安安心心守着小院清净度日,来打扫屋子的老奴误以为他是主人新买来的小厮,狡黠的典漆暗笑着应下。无人的时候,悄悄坐在他的书桌后,学着他的姿态,仿着他的笔锋,小心翼翼临一帖字,不是圣人学说亦不是名家诗文,恰好是他高中时的那一篇,你说巧不巧?
然后某一天,消息跟着入冬后的第一场雪突如其来地落入城中。他们说,他被下狱,革了白玉的腰带,除了紫红的蟒袍。原来大才子早不是那个心怀天下一身正气的读书郎。汲汲为名碌碌为利,这方是人间官场的正途,跳得脱的是圣人贤者,跳不脱的是凡夫俗子。结朋营党祸乱朝纲,卖官鬻爵贪污索贿,罪名洋洋洒洒,所谓恶贯满盈罄竹难书。从圣上荣宠到阶下囚,一步登天又一朝跌落,所谓人世,翻手云覆手雨,种种一切,可说是命数,可说是无常,算命瞎子手中来来去去的几块破龟壳而已。
「你去看过他吗?」一直不说话的殷鉴开口问。
典漆平视前方:「去看他做什么?」
「不救他?」殷鉴又问。
典漆的目光片刻不离院中那根被白雪密密里缠的树枝:「救他做什么?」
「……」眨眨眼,聪慧的神君大人答不上来,从小木几上捻起块点心塞住自己的嘴,「后来呢?」
「后来……」蹙起眉头仔细想,他被问斩,族中男女老幼尽皆流放,京中家产悉数被抄。只余下这一处旧宅,被遗忘得太久,竟然许久不见有官府前来查封,又不见他家后人前来接手,慢慢地就变成了灰鼠自己的。光阴荏苒,旧家具该修的修,该扔的扔,再不会坐到他的书桌前仿着他的姿态临他的文章。除此以外,还能怎样?
故事终于走到结尾,长长呼出一口气,看着袅袅的白气渐渐消散在眼前,典漆拍拍手,回头望向殷鉴:「多谢客官照顾,三文钱一段,您看着给。」
不待殷鉴回答,径自跳下椅子一蹦一蹦跑回房,圆滚滚毛茸茸,生怕他一不小心就要被门坎绊倒。
殷鉴坐在原地,目光一直追随他的背影直到他彻底消失在房门边:「你喜欢他吧?」
门后传来回答:「呸!谁说的?」
波光粼粼闪耀的莹蓝双眸x那间风起云涌,男人扭头背对着那扇似乎永远不会再打开的门,语气坚定:「我说的。」
「……」
「你喜欢和尚吗?栖霞寺那个。」
「那是朋友。」
「城里的胖捕快呢?」
「小武是好朋友。」
「道士呢?」
「你说呢?」
「那我呢?」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了,静得能清晰地听到雪花落在地上的声音,「簌簌、簌簌」,悸动的心忍不住跟着一起动荡,忽冷又忽热。
「你……」灰鼠的声音迟疑了,徘徊在齿间的词汇一点一点自牙缝间向外挤,从嘴边滑落的却都是破碎的字句,自己都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放在从前,可以毫不犹豫地立刻冲到他跟前,戳着他的胸膛像能戳出一个窟窿:「你就是个房客,还是白吃白喝白住的!」
不知怎么的,明明看不到他的眼睛,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屋子,背脊紧紧靠着门扉,竟什么负气话都说不出来了。
门外的那个他也沉默着。许久,当典漆以为他已经因为无趣而离开的时候,却听他道:「你有很多朋友,这个、那个,从前的、现在的,似乎……少我一个也没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典漆依稀有一种感觉,那人,那位惹人人厌的神君大人好像在感伤什么。
第 七 章
雪停时,偌大城中一片莹白,皎皎一地无瑕,皑皑不见尽头。
典漆坐在茶楼里幽幽畅想。许久不见的老醒木操着那副依旧沙哑的老嗓子说开一段传奇:「混沌天地之初,四方各生珍奇异兽,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乃万灵之祖,天帝因而敬之,令众仙皆称之曰神君,后于东西南北各设神宫以作奉养,尊贵无匹……」
他说白虎主兵,那白虎神君自是骁勇了得,一柄秋水长剑斩过北海恶龙诛过西陲狼犬。曾有仙者因劫入魔,天兵天将奉旨前去征讨,却叫他打了个落花流水。凌霄殿因而丢尽了脸面。天帝无奈,差了座下太白金星急赴盂山,恭恭敬敬请出他白虎神君。战足一天一夜,果生擒下那猖獗的魔。自此,声名愈显。众仙赞他是一方凛凛的殿君,天帝道他是一员彪炳的悍将……
底下有人「哎呀呀」插嘴:「说书的,这段你从前说过了。」
老醒木双手背后,气定神闲抬眼观天:「你听过,自有人没听过。」
视线飘飘忽忽绕场一圈,似有意似无意,停在典漆这一桌。
灰鼠撇嘴轻哼一声,转脸看向身侧这名打从自己出门就寸步不离左右的白衣男子。威名赫赫的战将呀,谁曾想,竟会甘心情愿伴在一只小小的鼠妖身侧,猫在凡间的小小茶楼里听旁人说自己或真或假的跌宕传闻。
殷鉴说:「你不信他说的?」
典漆摇头,说话难得露出一丝坦诚:「从前是一定不会信的,现在……会信一点吧……」
从那日的笛声、从那日的挺拔身影,还有自己那养了许久的伤……以前压根不觉得,现在反开始有些担心,万一不小心惹恼了他,只怕这位看起来随时会死在哪位美人床上的神君大人弹弹手指头都能把自己弄死。情不自禁打个寒噤,典漆赶紧小心翼翼地把身子往外挪了一小挪,拉开的距离不到半寸,转眼又被眼捷手快的他蛮横地扯了回去,握在腕子上的手再不曾放开分毫。
老醒木又慢悠悠说,四方神君尊崇无匹,妖中却亦有强者。他嗜杀成性,狂妄不可一世。百年前,同白虎神君相杀,整整七七四十九日,直打得天地变色日月无光……
真真是大胆,当着正主的面揭人家的短,刚忍不住要喝一声彩,再回想起当日他的勃然怒气,典漆心中一凛,不敢扭头去看殷鉴的脸色,只得暗暗替老醒木捏一把汗。
握着手腕的手果不其然在听闻老醒木道出「楚耀」两字时倏然收紧,通过紧紧贴在一处的臂膀,典漆能清晰地感受到男人的僵硬与紧绷。
「老东西胡说八道,别听了。我们回去吧。」灰鼠低低开口,语气卑微得近乎恳求。千万别在这里动手,不管砸坏了什么,我都赔不起。
一贯应答从容的男人置若罔闻,一径直挺挺地坐着,只将灰鼠的手腕抓得更紧,恨不得捏碎一般。
典漆疼得抽气,伸手去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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