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目如画[出书版] 作者:公子欢喜
亦不过是从灰老鼠变成白老鼠而已。这就是神仙,一个背影就叫所有鬼魅精怪羞愧到死。
典漆偷眼从碗边上看他的脸,心中的疑问如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般不断往上钻。是楚耀吗?典漆想问他,城中这些天的命案是不是楚耀做的?楚耀生死与否,眼前的男人再清楚不过。
可话几次到了嘴边,又和着米饭一起咽回肚子里。
懵懂无知的小灰鼠曾经懵懂无知地站到尊贵无匹的神君跟前:「喂,你真的杀了楚耀?」
回答他的是殷鉴从未有过的阴沉面孔与怨毒眼神,而后是决然而去的沉默背影。于是典漆足足三夜被噩梦纠缠。伶俐的灰鼠这时才明白,原来楚耀两个字不但是世间万千妖众的恐怖之源,同时也是这个高傲男人的禁忌,纵然他一贯嬉皮笑脸没有正经。
发呆的时候,总是会异想天开,这个楚耀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关于楚耀相貌,谣传总是走向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楚耀应该很丑,凡是强者总是肌肉虬结满身伤疤,或是,楚耀应当有着惊人的美貌,据说他是蛇妖,蛇妖个个都有一副擅于舞蹈的纤细腰肢。
鉴于神君的异常反应,典漆莫名地开始相信后者,坚决而执着,如同那个一心修行的小和尚。
殷鉴终于察觉到他不同寻常的沈默,开口问道:「怎么了?」
灰鼠的喉头「咕咚咕咚」几下滚动,狠狠地把快要溢出喉咙的问话连同米饭一起咽进肚子里:「没、没什么。」
于是男人看着他的目光便变得有些深沉复杂,像是在思考什么,又像是有几分懊恼。典漆不敢细究,低着头使劲扒饭,快要把脸埋进饭碗里。
栖霞寺建了有些年头了,不知是哪家虔诚的乡绅捐的,论排场自然不能同城里那些官家督造的大寺庙相比。小武说,从前这里有个会批命的老和尚,香火勉强还过得去。老和尚坐化以后,只留下个沈默寡言的小和尚,于是原就寥落的小庙就越发一日不如一日了。
东张西望的灰鼠慢腾腾地跨进庙堂里。借住在此的疯道士应当还在城中游走,庙里太冷清,一尊掉了金漆的佛陀,一张瘸腿的供桌,还有一个敲着木鱼的和尚,可谓家徒四壁。
修行到底有什么好?无悲、无喜、无嗔、无怒,凡间的七情六欲俱都断尽,人间的烟火红尘俱都跳脱,得来的一个正果亦不过是一日复一日地敲木鱼与一日复一日地念经文。典漆觉得这样不好,活过一天便彷坊盍艘皇溃活了一世亦如同只活过一天。
而眼前的这个和尚却这般足足修了八世。待得今生圆寂,他便功德圆满,可登灵山西方极乐界佛祖脚下受教。典漆很想问问他,大千万象,人世如此绚烂多姿,漫漫九世,近乎千年岁月,一而再再而三,与红尘擦肩而过,行走于这条坎坷修行路上可曾有片刻悔意?
墙根边默默站了半天,灰鼠终究不敢问,因为和尚的面容太刚毅,像极那佛堂内横眉立目的降魔金刚,多靠近半步就生怕被他一掌打回原形。
「那个……我、我说……」灰鼠嗫嚅着,两手紧紧扒着身后的墙壁,打算见势不对撒腿就跑。
和尚岿然不动,木鱼声不闻丝毫停滞。
典漆挠挠鼻子,又咽了两口口水:「我说,和尚……啊,不,大、大师……近来城中妖孽作祟,不知、不知是、是不是……」
楚耀两字生生卡在了喉咙里,自打听老卦精提起这个名,灰鼠的心里就不曾安稳过。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不似害怕,亦不似恐惧,只是闷得慌,闷得不愿同殷鉴说话,静时坐立不安,动时又浑身无力。一路从城里跑来这荒郊野地,典漆莫名地觉得,这个忽然出现在城里的和尚或许知道什么。
木鱼声停了,和尚睁了眼,看的却是座上的佛陀。
「贫僧必会亲自了结此事。」他说。如宝剑褪去了剑鞘,他平和如水的目光在瞬间变得凌厉端肃,身侧的灰鼠心头没来由泛起一阵寒意。
想再多问几句,和尚却又闭上眼,木鱼声「笃笃笃笃」,敲打着妖物不肯安分的心。
哼,小秃驴故弄什么玄虚。偷偷在心底抱怨一句,一抬头正撞上佛祖那双看透人心的慧眼,心头「咚咚」一阵狂跳。阿弥陀佛,佛祖啊,您大慈大悲,您普度众生,您就当没听见吧。
「下月初七。」离开时,和尚忽然开口。
典漆闻声回头。和尚数着念珠,背影不动如山:「这是贫僧的罪过。」
出家人啊……总是神神叨叨的。
第 三 章
初七,月亮刚刚好长成一个笑脸,却被乌云遮了半边。幻出原形的灰鼠在各家墙头跳跃而过,自打城中连出命案,少有人在夜间出门,生怕一不留神,明早自己就是躺在街上那个。也有人不信邪,喷着一嘴酒气摇摇摆摆打打花柳巷里头晃出来,肥头大耳肚皮滚圆,是妖怪见着他都想扑上去咬一口。
果不其然
「这位大爷……」冷不防背后一道女声娇酥入骨。
他迷迷瞪瞪回过身,悄然出现在背后的女子美得不似凡间能有,一身翠衣白裳清雅脱俗,彷贩鹱娼鹆池中初开的水莲花。
墙头的灰鼠同男人一起瞪大眼,倾城!红遍全城的花魁居然深夜独自在小巷徘徊,还是一副烂醉模样:「抱我。」她眉间似有若无地浮现一抹淡红,半倚高墙,腰身如许纤细婀娜,妙目如许盈盈流转,媚态如许妖冶动人。
满脸赤红的男人看直了眼,木头人般瞪着眼睛一眨不眨。她「咯咯」的笑,飘似的伴着一阵香风就到了跟前,雪白的手臂蛇一般绕上来:「我好看吗?」
几乎能听到男人喉间的吞咽声,怀里的男人连连点头。她却叹气,眉宇间无限凄楚:「那为什么他不看我呢?」羽睫低垂,似要落泪。
「好……好看。你最好看!」男人的嘴快咧到耳朵根了。
美人却似听不见,一句低问触动起无限伤心事。她神情逾显激动,紧紧抱着陷入狂喜中的男子像是要揉进骨子里:「明天、明天一早,待他看见了你……你说,他会来找我吗?他会好好看我一眼吗?你说呀,会吗?你说!你说!你说呀!」她问得如此急迫,一句又一句「你说」急促宛如骤雨,及至最后,凄厉竟如杜鹃啼血。
但是男人已无法回答。因着箍得越来越紧的手臂,他正迅速消瘦,面颊被戳过一般深深地向里凹陷。他半张着嘴似要呼救,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原来如此。女人长长的指甲没入了男人干瘪的胸膛,典漆默默地看着,看着她的细致妆容片片剥落,看着她曾经楚楚含情的眸中,滋长出一丝丝血红。世间怎会生出那般倾城容颜?不过是靠一颗又一颗血淋淋的人心一月又一月的不断滋补而成罢了。仔细回想,第一桩命案发生之时,这位花魁刚好入城满一月。
蓦然,「阿弥陀佛。」四字佛号声如洪钟。典漆跟着花魁一同扭头望,巷口那人背光而来,暗黄僧袍,赤红袈裟,手中一杆降魔杵金光四射,吓煞万千妖众。
「你终于肯来了。」她不紧不慢收回血迹斑斑的手,脸上竟无半分怯意,温婉从容彷肪埠蛘煞蚬榧业亩耸缦推蕖
大团大团的乌云终于将月亮另一半笑脸也完全遮去了。和尚的脸上带着怒意,对视片刻,旋即却只逸出一声长叹:「你何苦?」
「你记得我?」她便笑,「咯咯咯咯」笑不停,眼中的血丝将已聚成一片血红,「你看看我吧,我看了你很久呢。很久很久呀……久得……久得我都不敢想。」
暗影错落的巷子里,叫满城男子魂牵梦萦的花魁就这般毫无顾忌地跪坐在地上,在无悲无喜的和尚跟前,高高仰着脸,好似要将这张冠绝群芳的面孔一直印在和尚的眼瞳里。她的嘴角始终翘着,带着一脸的泪。
她说:「我看了你那么多个夏天呀,那么多年,你终于跟我说话了。」
她说:「我永远记得那天清早你坐在窗下念经的身影,漂亮得像是一幅画儿,我找遍了世间所有画匠,没一个能画得那么美。」
她说:「你还记不记得那方莲池里的锦鲤,那时候,它总嘲笑我痴心妄想……」
她说,很久很久之前,和尚还是个刚开始修行的小和尚,她是和尚庙中那座莲池里的一朵白莲。莲花们总在夏夜微微吹拂的风里窃窃私语,她们说,这个长得很好看的小和尚在修满九世后会成为佛祖座下的尊者。她不在乎这些,她只知道,这个和尚念经的声音很好听,安静地站在禅房外,哪怕一日又一日地听上十年百年也不会厌倦。那段时光很美好,枯燥的蝉声里,因着和尚望向莲池的目光而欢喜,又因和尚远去的背影而落寞。每一年每一年,她总是莲池中最早绽放的那一个,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或许,和尚在睡梦中能闻见自己的一丝清香。
「光是远远看着又能满足多久呢?好不容易夏天终于又到了,你却已经圆寂了……这夏天于我又有何用处?」不经意间已经凝望了足足一甲子光阴,莲花还是那朵皎皎莲花,和尚却已经老了,然后在某个冬天圆寂。
回想起那时的撕心裂肺,女子依旧凄楚,「生老病死,你总在轮回,我一次又一次失去,又一次又一次找寻。自天山至江南,你一路修行跋涉,我一路跟着你,几乎访遍天下所有珈蓝梵刹。」
「这已是你的第九世,今生若再不跟你说些什么,待你修得正果,你我便再无交集。」她哭得不停哽咽,却还滔滔不绝地说着,「很早,我就去过你的庙。我站在庙门口,你在里边念经,那本《金刚经》我听你念了足足八世,若给我一只木鱼,我可以一字不差敲给你听,连音调都跟你念的一模一样。我走进庙里,就坐在你边上,我以为你会抬头看我,一直等到太阳下山,你眼中还是只有你的佛祖。」
「我总在想,如果更美一些,你是否会回头看我一眼,是不是会把我记得更深些?可修成人形就花了那么久时光,若要任意变换形貌,我要修到何时?只怕你早登西天极乐,再也见不着了了。」
于是,她便开始杀人,靠着凡人鲜活跳动的心脏来维持着这一张精致画皮。
典漆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和尚,和尚拄着他的降魔杵,一言不发地听着,任由她哭,任由她笑,不动如山。
她伸长手臂想要去抚他的脸,却又k不着。颓唐地收回手,第一次低下头,看着空落落的掌心自嘲地笑:「我呀,怎么会喜欢上你呢?明知……明知……你不会喜欢我的呀。」
妖怪啊,总是痴情而固执的,喜欢了便会千年百年一世又一世地喜欢下去,哪怕明知对方不喜欢。却也是自私而残忍的,为了自己的喜欢便不顾一切,即便是无辜者的性命。
接下来的情景,灰鼠已不想再看。和尚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他说由他了结,那必会料理得干干净净,劳烦不上小小的灰鼠操心。
只是离去的时候,听见始终沈默的和尚在叹气,他说:「你的罪,罪无可赦。」却并没有想像中那般威武严厉,隐隐露出几分悲凉。
典漆想起在庙里时,和尚那句没头没脑的话:「这是贫僧的罪过。」
秋夜漫漫,滴漏声声,天边几颗稀疏的星子孤单地挂着,月亮的笑脸自始至终躲在黑云后,心中又添几许错综复杂。
慢慢推开自家小小的院门,却意外地看到满室温暖烛光。男人一袭白衣端端正正坐在椅上,掌心托着下巴,不知在想些什么。灰不溜秋的小灰鼠便怔怔地站在亮亮堂堂的屋子里不知该如何是好。
往常这时候,男人不是应该正忙着么……偷偷吸了吸鼻子,没有酒气也没有那股让人脸红心跳的暖昧味道,典漆闻到了圆桌上的饭菜香,纵然已经不见一丝热气,心头却蓦然生出几许暖意。
「你……没带人回来?」讶异跟着口水一起从嘴里漏出来。
神君的眸光闪了闪,像是才刚睡醒,匆匆忙低头去翻那本始终停留在第一页的书册:「来过,又走了。」
典漆颔首:「哦。」因为方才外头的夜风太凉,因为现下屋子里的烛灯太亮,因为……因为……因为……,总之是因为某个原因,惶惶不安的心静止了。切,就说了,这是个三天不那啥就会死的主。
挺直背脊往自己房里走,身后「唰唰」的声响是男人在不停地翻书。
男人说:「吃了吗?这是松月楼送来的菜。」
典漆捂着瘪瘪的肚子不回头:「吃了。」
于是男人问:「在哪儿吃的?」
「小武家。」
「又是……」神君的话语渐渐放低了,翻书的动作不自觉也停了。
典漆停下脚步站了会儿,撇撇嘴角打算再迈步,却又听男人问道:「想好了吗?想要我为你实现什么愿望?」
我们来做个约定吧。让我在这儿住一阵,我可以满足你一个心愿,任何愿望都可以,比如,让你成仙。
百年前的允诺在三五十年后便被灰鼠抛到了脑后,言出必行的神君大人却守信得很,生怕他忘了,隔三差五便会提起,每每总在典漆最措手不及的时候。
「嗯……那就让我成仙吧。」典漆不想费力去思考这些。
殷鉴迟迟没有答话,尴尬的静默里,典漆觉得自己瘦弱的肩头似乎压了千斤重担,压得膝盖几乎直不起来。
神君说:「再想想吧,想好了再告诉我。」
莫名其妙!灰鼠腹诽着,继而继续如饥似渴地想念着自己温暖柔软的大床。再度迈腿的时候,神色不善的男人却抢先一步自他身畔擦身而过,只留给疲惫不堪的典漆一个毅然决然的背影。
真是……灰鼠无奈地摇了摇头,旋即忽然想起,男人经过时,身上竟然没有闻到惯常那种呛人的脂粉味。难道已经连澡都洗过了?扑上想念许久的大床,小灰鼠什么都不愿思考。
典漆又做梦了。梦见了痴情的莲花,梦见了刚直的和尚,甚至梦见了游走城中的疯道士和肥嘟嘟的小武,最后他梦见了殷鉴。
梦里的男人面容很是模糊,典漆却异常肯定他便是殷鉴。他笑着在对典漆说什么,典漆听不清,隐隐约约听到些许,似乎是说一百年到了,他该走了。于是男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渺小,直至灰鼠的眼前变成一大片铺天盖地的苍白,白得叫人心底一阵哀凉。
醒来时,窗外已有些微光亮。鼠是天生的劳碌命,东奔西跑从没有停下的时刻,每天总在这个时候醒来,即便夜间再累,也睡不了半刻懒觉。典漆觉得脸上有些冰,抬手一摸,居然摸出一手的泪,自己都被自己吓到。真是……多大了,还能被个梦吓哭。
秋风起,黄叶落,晨起一阵连夜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稀稀落落的,绵绵不停,似乎无休无止。
典漆打着油纸伞慢慢悠悠地从青石小巷里走出来,路人一脚踩进积水塘里,飞溅的水花打湿了灰鼠灰扑扑的衣摆。伸出手来接那自天而落的雨水,冰凉的雨滴落到指尖上,渗进骨子里的冰凉,不由得又想起醒来时那一脸莫名的泪。
一场秋雨一场凉,再过几天,或许就要下雪了,心下顿生几分萧索。典漆原先并不在意节气,春夏秋冬,四时节令必有其用意,小小的妖精鬼怪猜不透却始终满怀敬畏,哪怕被大夏天的日头晒得快化了也只敢在心里悄悄念叨一句,来阵风吧,一点点就好。
如今的典漆却讨厌冬天,太冷,太寒,太肃杀……能言巧辩的鼠类有满满一肚子抱怨可以慢慢说上三天三夜。可是仔细计较起来,开始讨厌冬天,大概也就是从最近三四年的事吧。再想想,收留下那个混账神君的时候,也是个冬天。冬天果然不是什么好日子。
许是雨天的缘由,街上的行人少了大半,甚至连那位寻人不倦的小道长也不见踪影,倒是肥嘟嘟的小捕快还勤勤恳恳地挎着他的长刀在城中四处溜达。一见着典漆,他赶忙奔过来,收了自己的伞,一低头,一弯腰,大大咧咧地就把典漆挤到了油纸伞的另一边:「阿漆,下雨天你还出门?」肉鼓鼓的脸被伞面晕上几分昏黄。
典漆跟着他一起咧开嘴角:「是啊,出来走走。」
立志办大案的小捕快看不出他笑容的虚弱,一心一意地拽着他的胳膊一路往前一路滔滔不绝地讲:「你说怪不怪?都过了一个月呢,城里居然没出凶案,先前明明是一月一次啊。」
典漆心不在焉地说:「一定是听见你武捕快的威名,望风而逃了。」
小捕快笑得眼睛[成一条缝:「呵呵,哪儿论得上我?要说也是总捕头大人。」
他说:「总捕头大人说,或许凶嫌只是隐匿一阵,城中的戒备依旧不能放松。」
他说:「总捕头大人又说,有凶案就必有凶嫌,自来没有无头谜案,只有无能的捕头。」
他说:「总捕头大人还说了……」
典漆忍不住翻白眼,拿手指头戳着小捕快的眉心谆谆教导:「总捕头、总捕头、总捕头,别整天一口一个总捕头。傻小子,爹妈给你一双眼是让你看人用的,那个长着一张死人脸的总捕头有什么好?兴冲冲跟在他屁股后头一整天,他连正眼都没瞧过你。死人炸了尸都还能咧嘴笑一笑呢。」
好脾气的小捕头无辜地眨眨眼:「可是……可是我觉得,总捕头挺好的……跟阿漆家的公子一样。」
灰鼠的白眼差点翻不回来,一个毛栗重重敲上小捕快的头,举着伞转身大步往前走:「胡说!那个贱人哪里好了?又懒又馋又花心。」
被晾在雨里的小捕快还是那么单纯,摸摸额头,慌慌张张打开自己的伞还不忘冲着典漆大喊:「阿漆,记得早点儿回家。总捕头大人说了,城里最近不太平,老有人走丢。」
笨小武,这话是专程用来提醒你的。人世啊,再纷乱再窘困再无奈,却总有那么一两句话轻而易举地就能暖透被冰封的心田。
走到城郊的栖霞寺时,灰鼠的嘴边还噙着笑。跟上回来时一样,简单得堪称家徒四壁的小庙堂里,和尚正独自一人对着佛像念经,木鱼「笃笃」地响,夹杂着外头簌簌的雨声,有那么一刹那,彷氛庖怀∮曷浣了心底,将所有烦恼忧愁统统洗净。
小灰鼠踱到墙边偷看和尚的侧脸,和尚似乎变了,叫人不寒而栗的威严感收敛许多,尚带着几分稚气的脸庞上反生出几许亲切,比之从前的金刚相,彷贰…更像个人了。
好奇地悄悄挪进小半步,视线落到佛像下的供桌上便再也移不开。那是一枝莲花,被静静地插在素白的细颈净瓶里。此时尚不到花期,它却已颤巍巍开出两三瓣,细雪般白皙,月华般皎洁,婀娜婉转如有倾城之姿。
瞬间想起那个跪坐在和尚脚边哭诉的女子,这应该就是她的原形,和尚居然不曾让她魂飞魄散。典漆不由「啊」的一声低呼,唤醒了低声诵经的和尚。
他转过头来看典漆,典漆轻声问道:「你毁了你的修行来保全她?」
「明知是她祸害人间,一再犹疑,是我的罪孽。既有罪,便该当赎罪。」和尚点头,目视前方,双眸明净,唇角微扬,佛陀般慈悲,「她伴我足足九世,或许今后,将由我来伴她。」d_a
那个晚上,哭得双眼红肿的女子固执地揪着他的衣摆,眼神如此渴切,她说:「大师,你应该不知道我的名,我叫倾城。」
其实……知道的。当莲花痴痴看着和尚的时候,和尚又怎会闻不到莲花的香气呢?
「都说你师傅会批命,他给你取下法号唤作了凡,竟是取错了。」小灰鼠凝神听,忽而想到了什么,「嘿嘿」地笑。
和尚不做声,不羞恼不生气,闭起眼睛敲木鱼。
哎呀,真是个无趣的和尚。
回城的时候,雨又下大了,细细的水柱沿着伞骨淌下来,珠帘玲珑,彷分蒙硭晶宫。典漆饶有兴致地转着伞,一不小心水花飞上脸,一头一脸的雨,一边抬起袖子擦,一边轻轻笑出声。远远看见城门下站了个人,却正是在栖霞楼里也没见着的疯道士。道士没带伞,穿着一身湿衣裳立在城门下躲雨,也不知道他已经等了多久,脸上居然没有半点不耐。
典漆打着伞跑上前去问他:「道长雨天也出门?」
道者便浅笑着点头:「嗯。」
典漆又问:「道长要寻的人,寻到了吗?」连要寻什么人都不知道,哪里能寻得来。灰鼠心中其实早有答案,每每遇见道士,却还忍不住想问,或许是因为道者寻人时的模样太叫人看不下去。
灰鼠已经准备好了要劝他放弃的话,谁知道士居然连连点头:「寻到了,寻到了!」头一次见他笑得那么欢乐,白皙的脸上喝醉了一般的红。
「寻到了?」灰鼠大为惊讶。
他又忙不迭点头,双眼弯得不能再弯:「嗯!」
「是……是谁?」
「他说,他叫沈吟。」沈字同沉,沈吟,亦是沉吟。但为君故,沉吟至今。道士的脸上写满向往,带一点点骄傲,一点点欣慰,一点点典漆看不懂的深沉。
你怎知就是他?典漆想问,看着道者闪闪发光的双眼,便再也问不出口。
「他会弹琴,我居然不知道……呵呵,我好像什么都不知道。」道者摸着脑袋,迷糊而又憨厚。
「没事,以后就都会知道的。」典漆说,「真是恭喜呀。」衷心陪他一同笑着。
道者拉着典漆的手说:「他就在城里的茶庄弹琴,下回我们一起去听。」
典漆满口答应,一抬头,瞥眼却又瞧见有人自城中慢慢走来。被雨水冲得发亮的青石街面上,独留他一人一伞,徐徐如仙者驾云而来。伞面微抬,露出一双澄澈至极致的湛蓝双眸,灰鼠已然静止的心头「别别」一阵狂跳。
鼠类啊,最是禁不起诱惑。
典漆撇下道者,踩着小水塘「踏踏」跑到他跟前,绕身缓缓走一圈,左看又右看:「人呢?」
殷鉴困惑:「什么?」
灰鼠站定,高高仰起头,一本正经地答:「你的美人。」但凡神君殿下出行,身边必然是要伴着美人的。也只有美人有约,这位神君才肯纡尊降贵,踏进混沌不堪的人世里,让尘世中的烟火气稍稍沾染上他脱尘绝世的衣摆。
殷鉴哑然失笑,微微上勾的嘴角在灰鼠不掺杂任何恶意的视线中显出几分艰涩:「没有。」
典漆更惊讶:「咦?」
随后瞧瞧那越来越暗的天色,瞬间大悟:「哦……人约黄昏后。那我今晚不给你留菜了。」
神君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下去了,一低头,一弯腰,一个箭步挤进灰鼠小小的油纸伞里,不染半点凡尘的肩头淋湿了大片:「一天没见你,我来接你回家。」
灰鼠大大张开的嘴里能塞下一只鸡蛋,或许鹅蛋都成:「你……你……你……」语不成句。因为天太凉,所以病了?
男人漂亮的脸蛋在昏黄的伞下被晕上了几分羞色,固执地高抬起下巴把脸转向伞外,自灰鼠手中抢来的伞柄牢牢抓在了掌心里:「走吧,我饿了。」
被拖着走出几步,典漆刚刚回神,低头瞧见被紧紧攥住的手,脑海「轰」地一声炸开:「你、你等等!」
不由分说把手抽回来,抓着男人方才塞在他手里的紫竹伞,又踩着小水塘「踏踏」奔了回去。道者仍抱着臂膀在城门下等着雨停,望见典漆跑回来,脸上也是一阵疑惑。
典漆把伞递给他,落在头顶的雨水顺着发梢一滴一滴掉下来:「给,拿着。这要等到猴年马月去。」
冻得发抖的道者笑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典漆边跑边不忘回头冲他挥手:「记得带我去茶庄听琴!」
一直跑到殷鉴身边,还没好好喘口气,不安分的爪子就又被牢牢抓了去,五指岔开,十指相扣,使了吃奶的劲往后缩也没挣脱。
一路走,典漆一路愣愣地抬头看殷鉴,堪堪看到个后脑勺。
雨声滴滴答答,神君问:「那是谁?」
典漆说:「一个朋友。」
神君又问:「那上回那个捕快是谁?」
典漆说:「也是朋友。」
神君再问:「你前两天提到的和尚呢?」
典漆不确定了:「大概……过一阵就是朋友了。」
伞底下变得安静,神君不说话了,从侧面看,抿成一线的唇角隐隐漏出几分怒意。
第 四 章
不知他在气什么,回到家里就一把甩开灰鼠的手躲进房里不出来。切,才刚觉出他还有一点点的好……典漆揉着被捏得发疼的爪子,心中也升起几分火气,要生气也该是小爷才对。
神君近来反常得很,不但不带人回来,还天天守着灰鼠,大有不许他离家一步的架势。东蹿西荡惯了的灰鼠,哪里受得了?扬起一双寒光点点的爪子擦着他漂亮的脸蛋挥舞:「这里是小爷的家,你吃小爷的用小爷的,还想来管小爷的事?」
蓦然变得深邃的湛蓝眼眸显示出男人的恼怒,却转眼又被生生压了下去。殷鉴端着茶碗神色如常:「城中近来多事,你少沾惹。」
呵,还真想来管小爷的事了,你道这里是你的盂山神宫不成,由得你指手画脚!当即转身抬头挺胸地跨出门去,和道士说好了的,今天要一起去茶庄听琴,做妖不能不守信。
「砰」地一声用力甩上门,趾高气昂的小灰鼠没走出几步,又没骨气地蹑手蹑脚退回来,摸摸门板,上头的漆又被震落几片,心头一震肉痛,早知如此就不该那般用力,找人刷门板也得花钱呢。
推开细细一线门缝往里张望,那混账还坐在原地,手里捧着茶,脸上是典漆从未见过的落寞,那双勾魂摄魄的蓝色眼睛原来也可以表现出如此哀凉的悲伤。灰鼠几乎都能听见他那悠长的叹息……混账就是混账,莫名其妙的明明是他,却害得小爷心里一阵难受。
穿过小巷时,隐隐听到女人低低的哭泣声,那是陈家寡妇,前几月的夜里,她亲手为自家闺女小翠掖的被角,天亮后起床一看,辛辛苦苦拉拔了一十六年的女儿竟悄无声息地不见了。
「是被人贩子拐走了吧。」人们说。
传说里总有那么一群来无影去无踪的人贩子,他们诱拐了幼童和年轻女子,卖到京城的有钱人家或是妓院里。除了陈寡妇家的小翠,还有城东老李家的莺儿,铁匠家的三女儿,甚至许员外家的千金,同样都悄然无息地说没就没了。
又是哪儿来的人贩子有这般高明的手段呢?恐怕那位破案如神的总捕头大人也答不上来。
于是又有人说:「被妖怪吃了吧。」
但凡猜不透的事,推到妖怪身上就什么都说得通了。做妖,有时候挺冤的。
「年轻女子的味道确实更好。」老卦精依旧笼着手坐在卦摊后,像是猜到了典漆在想什么,得意洋洋地翘着唇边的两撇小胡子笑,「怎么了,阿漆?看起来不高兴呀。」
典漆没心思同他闲聊,咧嘴笑了笑举步要走。
老卦精却不依不饶地揪住了他的袖子:「听说了吗?」又是上回那般神秘莫测的口吻。
「嗯?」
「近来的这些事。陈寡妇家的小翠、许员外家的千金……」老卦精确实是天生适合吃算卦这碗饭的,说起话来玄之又玄。
「听说了,怎么了?」典漆心想,难道……
果然
「楚耀。」老卦精缩缩脖子。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名字又在典漆耳边响起。
「咦?」典漆说,「他不是好吃人心吗?」
「他也好年轻女子。」老卦精说得很正经,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小灰鼠终于体会到了小武在自己跟前的无奈,咬咬牙,使出方才甩门板的力气,一把摔开老卦精枯骨似的手:「你怎么不说他还好年轻男子?」
「唔……这也
恋耽美
分卷阅读2
同类推荐:
我才不会爱上什么徒弟/太上忘情、
骚穴插入特集(脑洞肉段,粗口向)-v文、
乐可(完结+番外)、
他超霸道的 完结+番外、
男生宿舍被调教的小伪娘-v文、
皇上在奏折里夹话本看、
深度开发1v3、
轮流发生性关系(双性/NP/产乳/生子/QJ/LJ/人兽)-v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