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无尽岁月+心比身先老+熬至滴水成珠 作者:池莉
第 3 章
我还发现有一些我不认识的青年,穿的是武钢的工装,与大毛粗鲁地亲热着, 揪他的耳朵撸他的头发。
真正是班上的同学倒没有几个,大家也都比较斯文。
柳思思肯定是来了的。她大胆而敏捷地攀上火车的车厢,飞快地替大毛掸着 卧铺上的灰尘。在火车开动的时候,柳思思挥动着手帕,大声叫道:写信来啊!
我混在大伙中间,看见火车无形地移动了,我才感到了一种失落的恐慌。我 想,就是这么一个粗黑的大毛毛虫吗?它真的开动了吗?大毛这个人就这么经过 了我的身边,一去千里再难回返吗?
五
武汉的气候可是让我吃了大苦了。这十几年来,冬天的冷虽然没有冷过那个 下油凌的日子,但是也实在是冷得太不像话了。房间里面没有暖气,房屋的墙壁 都是那么轻保每一个冬季,在西伯利亚强劲的寒潮面前,我们的栖身之所就变得 像儿童的玩具那么轻飘可笑。我们需要很多的御寒服装。尤其是在结婚生子之后, 我惊恐地发现我们狭小的家在迅速地肿胀。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从薄到厚的毛衣若 干件。毛裤,棉毛裤,棉裤,棉袄,羽绒袄,各类背心若干件。棉大衣,呢子大 衣,驼毛大衣以及后来的羽绒大衣若干件。每张床呢,下面的垫絮从三斤重的到 化大革命”抄家的时 候,我看见红卫兵就那么理所当然地拿起了我父母的私人信件和日记本,我当时 心里就难受得什么似的。从此我就绝对不再写信与人。我也绝对不再写日记。我 把用米饭粘上的信封寄给了大毛,除此以外我一个字也没有写。大毛也就不再给 我来信了。几个暑假,大毛都给我们全班同学来信,邀请大家去避暑胜地旅行。 很多同学组织起来,大家咋咋呼呼地讨论怎么个去法。柳思思是最积极的。我没 有参加,在熟人越多的地方,我总是越感无聊。
无聊感经常导致我—无所获。所以,我就和两三个与我谈得来的女同学一块 儿旅行去了。
1979年的暑假,我们几个人坐火车去烟台。在从青岛至烟台的蓝村换车的时 候,我听见大毛的声音在惊喜地叫唤我的名字。原来他在一辆方向与我相反的火 车里。火车在行进着,声音响了好一会儿,大毛的脸才从车窗里伸了出来。我朝 那张长了胡子的脸兴奋地“氨了一声,那张脸就模糊了,很快就变成一个没有表 情的黑点,侧挂在火车的车窗上。
在我毕业的那个暑假前夕,大毛给我挂来了长途电话。不知大毛是用什么方 式说服了传达室的老头、他居然同意在晚上九点钟的夜色里蹒跚地摸到我们宿舍 来叫我。在八十年代初期的时候,电话还只是被用来传达紧急消息。我一听有我 的电话,全身就紧张了起来。我如箭一般地冲下楼,只用了两分半钟就赶到了校 门口的传达室。可是电话的话筒不知道已经被谁挂在了机座上。我还是拿起话筒 听了好一会儿。第二天晚上,大毛又来了电话。我跑到传达室门口,透过锁着的 纱门,看见黑色的话筒孤零零地被撇在油漆斑驳的桌子上。我衷心地希望传达室 老头身体健康,脚步能够迈得更快一些。
可他还是在我等待了六分钟之后才来给我开锁。我拿起话筒,话筒里果然已 经是一片忙音。我不知道大毛有什么事情?或者说出了什么事情?因为他居然使 用了电话!第三天晚饭之后,我就去邮局挂长途电话去了。我找了几个邮局,都 说不能挂长途,要到专门的电讯营业所才有该项业务。我转了几次公共汽车,总 算找到了挂长途电话的地方。我在一张单子上填写了大毛的学校地址和他宿舍的 号码,营业员递出来一张被无数的手指摸得油腻腻的小纸片,上面写着一个号码。 之后,我就开始了漫长的等待。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营业员叫号 的声音总是兀然地响起,令我在瞬间遭遇一次希望与失望。她叫的号码总是与我 的小纸片上的号码不符。夜已渐深,我担心回校太晚,学校关门。可是我又已经 等了这么长时间了,实在不忍放弃已经付出的等待。后来,待到营业员叫到我的 号码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我一再地确认了自己的号码才急促地 跑进电话间。
我说:喂!
对方也盲目地用一种飘忽的高声说:喂喂!
这不是大毛的声音。这是大毛他们学校的传达室。传达室也要在证实了我传 呼谁之后再去叫谁。
他们的传达可能比我们的年轻,走路比较快。我听见一个有力的脚步来了, 我的心提了起来,接着还是那个盲目的声音,它简单地无情地对我说:他不在。
电话就被挂断了。我回到学校的确是晚了一点,大门叫不开。我只好从大门 上面翻过去。当我正骑在大门顶端的时候,传达室的老头出现了,他用手电简直 射我的眼睛,牢骚满腹地说:如今真是不像话!女生在外面鬼混到深夜才回来, 还会像土匪一样地飞檐走壁了!
我没有再敢出去打长途电话。我对长途电话的畏惧超过了对传达室老头的畏 惧。长途电话与传达室老头加在一起的麻烦超过了我对大毛为什么给我来电话的 好奇。
几天以后,我应邀去一个医生家作客。这位医生是我的第一个实习老师。我 在武钢一栋宿舍楼的楼道里遇见了大毛。大毛和黄凯旋正在下楼,他们大声地说 笑着,带着洗头之后的香皂的气息。大毛看见我之后站住了,摇了摇头,又眨了 眨眼睛,像话剧演员那么强调地说:真的是你啊!
大毛是这天下午刚到武汉的,是黄凯旋开着单位的车去接的他。他就住在黄 凯旋的家里。他说准备明天上午去我们学校的。大毛急急忙忙地解释着。我们都 没有因为巧遇而改变我们这天晚上本来的计划。他是要和黄凯旋去看电影《城南 旧事》的,据说这部电影非常好,黄凯旋特意为欢迎他而好不容易弄来了票子。 我则想都没有想是否应该去对那位医生说一下,更改一下接受邀请的时间。
大毛在电影院遇上了他以前的好几个朋友。他的朋友好像到处都是,来得非 常容易。这样,大毛就被他的朋友接走了。他们去游览了黄州文赤壁和蒲折武赤 壁。大毛让黄凯旋来问我愿意不愿意和他们一起去。我说不愿意。我和黄凯旋说 话比较随便。
我说我又不认识大毛的那些个朋友。黄凯旋说你呀你这个人,我就知道你不 会去的。其实你去了不就和大伙认识了?我说我要认识那么多人做什么?黄凯旋 说其实大毛是特意看看你的,他分配在北京了,工作以后就没有时间了。
原来大毛给我打电话就是急于告诉我他的分配结果。他被如愿以偿地分配到 了北京某部委。这是一个牌子很大的中央机构。大毛说:电话找不到人他干脆就 来武汉得了。人是干什么的嘛?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大 毛说他这些话的时候喜形于色,人生的得意怎么也掩饰不祝在黄凯旋的精心安排 下,我和大毛终于有了一个单独在一起的时间。上午九点钟,我们分别来到了汉 口的江汉关。碰头之后我们就沿着江汉路一直往大街上走。大毛建议我们逛逛书 店,然后就去吃著名的蔡林记热干面,然后就到民众乐园听听汉剧、楚戏什么的。 我同意了大毛的建议。尽管我觉得我们这样的行动带着没有任何基础的空虚感, 也不知道会用什么样的收场来作为结局。但是大毛从北京特意地来了,我也就不 能太坚持原则了。
没有料到的是,其实一切都不用我前思后想,生活自有它的规则。一场节外 生枝的意外很快就结束了大毛的武汉之行。
我们在江汉路上步行了十来分钟,来到了十字路口,这里正在修建环形高架 桥,人行道变得非常狭窄,偏巧这里又是最繁华、人流量最大的地方。行人都拥 挤在一块儿,摩肩接踵地移动着。我的身后有一个男人早就不耐烦了。
他不断地催促我说:快一点!快一点!
我回过头告诉他:对不起,我快不了,前面都是人。
可是这个男人还是粗鲁地用指头捅着我的肩,说:快一点好不好!
他用一口汉腔骂骂咧咧地说:个把妈的,天上怎么不掉下一颗原子弹,把这 么多婊子养的人都杀光它!
大毛擎住了男人的手指头,然后把它甩到一边,说:请你对女同志礼貌一点。
男人伸手就要打大毛,说:咦呀嗨,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江汉路上还冒出了 一个敢管闲事的普通话!
这个时候的大毛已经是参加过大学生运动会的田径运动员,他比那男人高多 了,也强壮多了。大毛不仅敏捷地接住男人的巴掌还暗中使了一点劲。男人脸色 顿时就变了。他一蹦三尺高,指着大毛的鼻子说:好!好!你给老子等着!老子 今天踏平江汉路也要找到你!
男人飞快地挤出了人群。我和大毛都以为事情就此过去了。可是周围的武汉 人警告我们说:你们要赶快走掉!否则大祸临头了!我和大毛都有一点不以为然。 这青天白日的,又是武汉市最繁华的大街,交通警察就站在十字路当中的岗亭上 在指挥交通,还会有什么事情吗?尤其是大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又是在女同 学面前,自然要表现得更加地从容不迫。可是,过了一会儿,我们身后就发生了 异常的骚动。我回头一看,那个男人,率领五六个地痞,拎着西瓜刀和木棍,一 路推开路上的行人,杀气腾腾地追上来了。
我不顾一切地拉着大毛就跑。大毛还不愿意。
我当街就朝大毛发脾气了。我说:大毛,你现在要是不听我的,我从此绝对 不再理睬你!绝对!我知道武汉人的德行,这些人上来就会拿刀捅人的。
第 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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